柳婆婆咽气那晚,窗外雨下得人心慌。豆大的雨点砸在瓦片上,噼啪乱响,像有无数冰冷的手指在拼命叩打。屋里只点了一盏油灯,火苗被门缝里钻进来的风扯得东倒西歪,把她那张蜡黄枯槁的脸映得明灭不定,更添了几分阴森。她死死攥着我的手,那手像枯树枝,又冷又硬,力气却大得惊人,硌得我骨头生疼。
“巧姑…”她喉咙里呼噜作响,每一个字都像从破风箱里艰难地挤出来,带着一股子土腥气和腐朽味,“听着…往后…莫碰红衣裳…尤其是…尤其是那料子摸着冰手、沁寒气的红…红嫁衣…沾都不能沾…记住了…沾了…要命的…”
她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我,里面是深不见底的恐惧,仿佛那寒气森森的红绸后面,就藏着吃人的恶鬼。油灯的火苗猛地一跳,几乎熄灭,屋里的影子张牙舞爪地扑到墙上。她喉咙里最后“嗬”的一声,攥着我的手猛地一松,头歪向一边,没了声息。那双眼睛,至死都没合上。
我浑身冰凉,手指尖都在打颤。柳婆婆做了一辈子衣裳,经她手的红嫁衣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临了却留下这么句没头没脑、瘆人骨髓的遗言。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劈过,瞬间照亮了婆婆那双不肯瞑目的眼,紧接着就是一声炸雷,震得房梁上的灰尘簌簌往下落。我尖叫一声,连滚爬爬地扑过去,抖着手去合她的眼皮。那眼皮底下,似乎还残留着对某种无形之物的极致惊怖。
柳婆婆走了,她那个小小的裁缝铺子,连同里面蒙尘的针线、老旧的剪刀、还有各式各样的布头料子,都成了我的担子。铺子就在村东头,挨着那条终年飘着水腥气的河。推开吱呀作响的木板门,一股陈年的灰尘味混合着淡淡的霉味和布匹染料的味道就扑面而来。阳光艰难地从高处的气窗挤进来几缕,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靠墙立着几个笨重的樟木柜子,里面塞满了各色布料,大多是些青的、蓝的、灰的粗布细布,角落里也堆着几匹素色的缎子,唯独不见一点红色。柳婆婆的话像根冰冷的刺,扎在我心里最深处。
日子在裁剪缝补的琐碎里往前挪。直到那天黄昏,天阴沉得像块吸饱了水的脏抹布,压得人喘不过气。铺子里光线昏沉,我刚剪好一件褂子的前襟,正揉着发酸的眼窝,那扇破门板又是“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了。
一股风卷着河水的湿气和一种说不出的、类似陈年棺木的阴冷气息灌了进来。门口站着个人。瘦高个子,穿着件洗得发白、几乎看不出原色的旧长衫,背微微佝偻着。天色太暗,他大半张脸都隐在门口的阴影里,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线条异常生硬的下巴轮廓。
“柳师傅?”他开口了,声音又干又涩,像是砂纸在磨着木头,调子平得没有一丝起伏,“做衣裳。”
我放下手里的活计,心里莫名地有些发紧:“婆婆她…前些日子过身了。现在是我在打理铺子。您要做件什么衣裳?”
那人似乎顿了一下,阴影里的脸看不真切表情。他沉默地往前挪了两步,跨进门槛。这时我才看清,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长条形的布包。那布是深灰色的,洗得很旧,却裹得异常严实。
“嫁衣。”他吐出两个字,干巴巴的,没什么情绪,却像两块冰砸在地上,“给我家闺女。要快。”
“嫁衣?”我下意识地重复了一句,柳婆婆临终前那张惊怖的脸和那句“要命的”遗言猛地撞进脑海,后背瞬间爬上一层寒意。我强自镇定,“那…料子带来了么?还是您在我这儿选?若是选,眼下铺子里倒有块桃红的软缎…”
“料子,带了。”他没等我说完,径直把怀里那个沉甸甸的布包放在了屋子中央那张最大的裁衣案板上。布料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他枯瘦的手指有些笨拙地解着包裹的结,动作僵硬得很。
我的心跳得厉害,目光死死盯住那布包。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随着布包解开,悄无声息地弥漫开来,仿佛打开了冬日深埋的冰窖口。
灰色的包袱皮被彻底掀开。
案板上,静静地躺着一匹红绸。
那红,不是喜庆的朱砂红,也不是娇嫩的胭脂红。它红得极其浓稠,红得发暗发沉,像凝固了太久、已然发黑的血块。光线落在上面,非但没有反射出应有的光泽,反而像是被这浓稠的红色吞噬了,只留下一片沉郁的暗影。更诡异的是,这匹绸子周遭的空气似乎都冷了几度,一股阴寒的气息丝丝缕缕地散发出来,直往人骨头缝里钻。
这寒意如此熟悉!柳婆婆咽气前那冰冷的手感,那遗言里提到的“沁寒气”…瞬间全都对上了!我打了个寒噤,手脚冰凉,几乎想立刻把这邪门的东西扔出去。
“就用这个。”那干涩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他伸出一根干枯的手指,指甲缝里带着黑泥,点在那冰冷的红绸上,“三天。三日后,酉时,我来取。” 说完,他竟不再看我,也不问工钱几何,转身就往外走。那件洗得发白的长衫下摆晃动着,像一片飘忽的影子,很快消失在门外沉沉的暮色里。
铺子里死寂一片。只剩下我,和案板上那匹散发着阴寒气息、红得瘆人的绸子。柳婆婆临死前凸出的眼珠和那句“要命的”诅咒,在这片死寂里被无限放大,重重地压在我的心头。我僵在原地,手指无意识地掐进了掌心,冷汗顺着鬓角滑下来。
那匹红绸像一块巨大的、凝固的污血,沉甸甸地压在案板上。它散发出的寒气几乎凝成了实质,无声无息地侵蚀着铺子里原本就稀薄的暖意。我盯着它,柳婆婆那双不肯闭上的眼睛和那个枯瘦男人生硬的下巴轮廓在脑子里来回闪现,搅得人心慌意乱。那男人说“三天”,酉时来取。酉时…太阳落山,百鬼游荡的时辰。
一阵穿堂风猛地灌进来,吹得油灯的火苗疯狂乱窜,铺子里光影剧烈摇晃,那些挂在墙上的半成品衣裳的影子被拉长扭曲,像一个个挣扎的人形。我一个激灵,猛地回过神。不行,不能让它留在这儿!这念头一起,我几乎是扑过去,抓起那冰得刺骨的红绸,手指一碰到那滑腻冰凉的料子,一股寒气就直冲骨髓,激得我浑身汗毛倒竖。我强忍着恶心和恐惧,胡乱地把它卷起来,想找个角落塞进去,眼不见为净。
就在卷到一半时,我的手猛地顿住了。
在绸缎本该光滑的内衬里,靠近边缘的地方,赫然洇开了一小片暗红色的印记!那颜色比周围的绸料更深、更污浊,形状像是一滴被强行按开、晕染了的血珠!
“啊!”我短促地惊叫一声,像被烙铁烫到般猛地缩回手,那卷红绸“啪嗒”一声掉回案板上,散开了些许,那片暗红的污渍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更加刺眼。一股淡淡的、铁锈似的腥味若有若无地钻入鼻腔。
是染料不均?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我惊魂未定,胸口剧烈起伏,死死盯着那片污渍,只觉得头皮发麻。柳婆婆的警告在耳边嗡嗡作响。可…那男人三天后就要来取,我若是不做,他会怎样?看他的样子,绝非善类。若说是染料,这腥气又作何解释?
心乱如麻。最终,一种近乎麻木的、被逼到角落的狠劲冒了上来。做!我倒要看看,这红绸子能邪门到哪里去!总归是件死物!
强压下翻腾的恐惧,我重新抖开那匹红绸。寒气更盛,屋子里如同冰窖。我找出柳婆婆留下的最重的黄铜大剪刀,冰凉的剪刀柄握在手里,沉甸甸的,稍稍给了我一点对抗这邪异寒气的底气。比量、划线、下剪子。剪刀锋利的刃口切入那浓稠的红色时,竟发出一种极其细微、令人牙酸的“沙沙”声,仿佛剪开的不是柔软的丝绸,而是某种坚韧冰冷、饱含怨毒的生灵皮肤。
第一块衣片剪下,我把它摊开在案板上。昏黄的油灯光线落在上面。忽然,我瞳孔骤然收缩!
就在那衣片光滑的缎面上,靠近边缘新剪开的地方,极其缓慢地、极其微小地,渗出了一颗…暗红色的水珠!圆润,饱满,像一颗凝结的、污浊的血珠!它颤巍巍地停留在绸面上,既不滚落,也不洇开,就那么诡异地悬着,散发着那股若有若无的铁锈腥气!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我猛地后退一步,撞在身后的木柜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我死死捂住嘴,才没让第二声尖叫冲出口。
那血珠!它就在那儿!不是幻觉!
我僵在原地,手脚冰冷,目光死死锁住那颗血珠,连呼吸都忘了。时间一点点流逝,那颗血珠仿佛凝固了,又仿佛在嘲弄我的恐惧。过了不知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漫长如年,那血珠竟极其缓慢地、无声无息地…缩了回去!像被那诡异的红绸重新吸食殆尽,只在缎面上留下一个比周围颜色略深些的暗红小点,不仔细看,几乎无法察觉。
冷汗浸透了里衣,黏腻冰冷地贴在背上。我大口喘着气,浑身脱力般靠在冰冷的柜子上,看着案板上那摊开的、仿佛随时会渗出更多污血的绸料,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柳婆婆的遗言,绝非空穴来风。这东西,它真的在“活”着!它在看着我!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紧了心脏,但另一种更强烈的、被逼到绝境的不甘和倔强也同时升腾起来。躲是躲不开了。那男人三天后酉时必来。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拼了!
我咬着牙,重新拿起冰冷的剪刀。接下来的裁剪,每一剪下去,我的神经都绷紧到极致,眼睛死死盯着剪口边缘,生怕再看到那渗出的血珠。所幸,再没有出现。只有那股阴寒的气息始终萦绕不散,伴随着剪刀切割时那诡异的“沙沙”声,在死寂的铺子里格外清晰。
剪裁完毕,天早已黑透。铺子里只有油灯一点昏黄的光晕,外面是浓得化不开的墨色。我把剪好的衣片收拢,一股难以抗拒的困倦感排山倒海般袭来,眼皮重得像坠了铅块。这一天精神高度紧张,心力交瘁,此刻稍微放松,疲惫感便汹涌而至。
我胡乱收拾了一下案板,将针线盒放在桌角,吹熄了油灯,摸黑走到铺子后面用布帘隔开的小小隔间里,一头栽倒在那张窄小的木板床上。几乎是沾枕头的瞬间,意识就沉入了无边的黑暗。
这一觉睡得极沉,也极不安稳。梦里总感觉有冰冷的东西在脚边蠕动,耳边似乎有女人低低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又像是风声穿过破败的窗棂。我挣扎着想醒,却像被无形的力量按在水底,动弹不得。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一阵刺骨的寒意冻醒。睁开眼,隔间里一片漆黑,死寂无声。窗外的天色依旧是浓黑,离天亮似乎还早。那股寒气并非来自被褥,而是从隔间外、铺子的方向丝丝缕缕地渗透进来,比白天那红绸的寒气更甚,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阴森。
我坐起身,黑暗中摸索着披上外衣。心脏在胸腔里不安地跳动。外面…似乎有什么东西?我屏住呼吸,赤着脚,悄无声息地走到隔间布帘边,小心翼翼地将帘子掀开一条细缝。
铺子里并非全黑。惨淡的月光不知何时竟透过屋顶几片残破的明瓦漏了下来,形成几道冰冷的光柱,斜斜地打在裁衣案板和周围的地面上。案板上,那堆被我收拢的红色衣片,在月光的映照下,红得更加妖异,仿佛有暗沉的血光在布料深处缓缓流淌。
而就在案板旁边,我白天随手放下的那个枣木针线盒,盒盖竟然…被打开了!
我浑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凝固了。我睡前明明盖好了盖子!针线盒旁边,似乎还散落着几缕…黑色的丝线?不,不像丝线!
借着惨淡的月光,我眯起眼,极力分辨。
是头发!几根又长又直、乌黑油亮的头发!它们散乱地落在针线盒旁边的案板上,在冰冷的月光下,泛着一种非人的、湿漉漉的光泽。
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窜上来,瞬间冻僵了我的四肢百骸!这绝不是我的头发!我的头发没那么长,也没那么黑亮!
谁?!谁进来过?!
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我的喉咙,让我无法呼吸。我死死攥着布帘,指甲几乎要抠进木头里。铺子里死寂无声,只有那几道惨白的月光,无声地照在散落的黑发和敞开的针线盒上。那敞开的盒口,像一张无声咧开的、嘲讽的嘴。
我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连牙齿都在不受控制地打颤。时间在极度的恐惧中变得粘稠而漫长。不知过了多久,直到窗外的天色透出一丝极其微弱的灰白,那渗骨的寒意才稍稍退去一些。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回小床,用被子死死蒙住头,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第二天,我是被刺眼的阳光晒醒的。阳光透过破窗,暖烘烘地照在脸上。昨夜那渗骨的寒冷和恐惧,在阳光下显得遥远而不真实,仿佛只是一场过于逼真的噩梦。
我坐起身,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掀开被子,走到隔间门口,猛地拉开了布帘。
铺子里亮堂堂的。裁衣案板上,那堆红绸衣片静静地躺着,颜色在日光下似乎没那么瘆人了。我目光飞快地扫向桌角。
枣木针线盒,盖子盖得好好的,严丝合缝。案板上干干净净,别说散落的乌黑长发,连一丝灰尘都看不见。
难道…真是我做了个噩梦?精神太紧张了?
我走到案板前,迟疑了一下,伸手拿起针线盒。盖子入手冰凉。我深吸一口气,猛地掀开盒盖!
里面整整齐齐:大小不一的针插在软垫上,几卷常用的素色丝线,顶针,小剪刀…一切如常。没有多出任何一根乌黑的头发。
我长长地、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后背的衣服已经被冷汗浸湿了。看来真的是自己吓自己。也许是柳婆婆的话影响太深,加上那红绸确实邪门,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了。
虽然这么想,但昨夜那阴寒入骨的恐惧感依然残留着,像一层看不见的阴霾笼罩在心头。我甩甩头,试图驱散这不安。活儿还得干。今天是第二天了。
我把针线盒放在案板顺手的位置,拿出顶针戴在手指上,又挑了一根最粗最结实的大针。穿线的时候,手指有些发抖,试了几次才成功。拿起一片剪好的前襟红绸,冰凉的触感依旧,但似乎没有昨夜那么刺骨了。
定了定神,我捏着针,对准布边,用力刺了下去!
“噗嗤…”
针尖穿透厚实红绸的瞬间,一声极其细微、却又异常清晰的怪异声响,在我耳边猛地炸开!
那声音…那声音根本不像针穿透布料应有的“嗤”声,反而像极了…像极了一根尖锐的利器,猛地刺破了某种饱胀、湿润、充满弹性的东西!紧接着,一股极其微弱的、冰冷粘稠的触感,顺着刺入布料的针身传递到了我的指尖!
“啊!”我像被毒蝎子蜇了一样,猛地抽回手,连带着针线都甩脱了。针掉在案板上,发出“叮”的一声轻响。我惊恐地看着自己的指尖——什么也没有。没有血迹,没有污渍。
但那冰冷粘腻的触感,还有那声诡异的“噗嗤”声,却无比真实地烙印在我的感官里!绝不是幻觉!这布…这布下面,难道真的裹着什么活物?!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几乎让我窒息。我盯着那片被我扎了一针的红绸前襟,布料平整光滑,针眼小得几乎看不见,仿佛刚才那毛骨悚然的感觉从未发生过。可指尖残留的那一丝冰冷的粘腻感,却像附骨之疽,挥之不去。
铺子里阳光明媚,外面隐约传来村里孩子的嬉闹声和鸡鸭的叫声,一切充满了鲜活的人间烟火气。可就在这方小小的裁衣案前,阳光仿佛被无形的屏障隔绝了,只剩下深入骨髓的冰冷和死寂。
我站在案板前,身体僵硬,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滴在冰冷的案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做?还是不做?那男人酉时就要来取,我逃得掉吗?
一种近乎绝望的狠劲再次涌了上来。我弯腰,颤抖着捡起掉在案板上的针,那根针此刻握在手里,竟觉得有千斤重。线还连着,针尖在阳光下闪着一点微弱的寒光。我咬紧牙关,再次捏起那片红绸前襟,冰凉的触感瞬间包裹了指尖。
这一次,我没有立刻下针。我死死盯着即将落针的地方,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针尖悬在红绸上方,微微颤抖着。
“噗嗤…”
又是一声!清晰得如同响在耳膜深处!伴随着针身刺入时那种穿透湿韧皮肉的怪异阻滞感,以及顺着针传递上来的、冰冷的粘腻!
“呃!”我闷哼一声,强忍着甩掉针的冲动,硬生生将针完全扎了过去,又用力拔了出来。针眼处,依旧什么也没有。只有布料本身浓稠得发暗的红色。
我大口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额头上全是冷汗。不行,不能再这样下去,我会疯掉!得找个法子…对!柳婆婆留下的东西!她做了一辈子裁缝,肯定遇到过邪门事!
我猛地丢下针线,扑向墙角那个最老旧的樟木柜子。柜子底层,堆着些陈年的碎布头和零散工具。我发疯似的把里面的东西都扒拉出来。剪刀、木尺、划粉、顶针…终于,在柜子最里面的角落,手指触碰到一个冰冷坚硬的小物件。
掏出来一看,是一个小小的、黄铜铸成的八卦镜。只有巴掌大小,边缘有些磨损,镜面也蒙着一层薄灰,但上面的八卦符文依旧清晰。这是柳婆婆压在裁缝箱底的东西,以前只当是老人家辟邪求个心安,从未在意过。
此刻,这小小的铜镜握在手里,竟有一丝极其微弱的暖意传来,虽然微弱,却像黑暗中的一点火星,瞬间驱散了些许缠绕周身的阴寒。
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将铜镜翻过来,镜面对着案板上那堆红绸衣片,紧紧握在手中。说来也怪,当铜镜的镜面照向那些红绸时,那股一直萦绕不散的阴寒气息似乎真的被压制住了几分,虽然依旧冰冷,但不再像之前那样直往骨髓里钻。
我定了定神,重新拿起针线。这一次,刺下去时,那诡异的“噗嗤”声虽然依旧存在,却似乎微弱了一些,针身传递上来的冰冷粘腻感也淡了许多。虽然依旧让人头皮发麻,但至少,在铜镜那微弱暖意的支撑下,我能勉强控制住自己不再惊叫逃开。
缝纫的过程变成了与恐惧和未知的拉锯战。每一针落下,都伴随着那令人牙酸的穿透声和指尖冰冷的触感,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气的错觉。汗水浸透了我的后背,握着针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僵硬酸痛。铜镜的暖意时强时弱,每当它减弱,那红绸散发出的阴寒和针下的怪异感就陡然增强,仿佛有东西在暗中对抗着这小小的法器。
时间在煎熬中缓慢流逝。案板上的衣片渐渐被缝合起来,一件嫁衣的雏形开始显现。那浓稠的红色在日光下流淌着暗沉的光泽,华丽的纹路在针线下延伸,本该是喜庆的象征,此刻却像一件用污血浸染的裹尸布,散发着不祥的气息。我强迫自己不去看那刺目的红,只专注于手中的针线,麻木地重复着刺入、拉线的动作。
当最后一片裙摆的缝合线打上结,剪断线头时,窗外已是夕阳西沉。血红的残阳透过窗棂,将整个铺子染上一层凄艳诡异的橘红色。我放下针线,长长地、近乎虚脱地吐出一口气,整个人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浑身都被冷汗湿透。手指僵硬得几乎无法弯曲,手臂酸痛得抬不起来。
嫁衣的主体完成了。只剩下一些零碎的装饰和最后的整理。明天…明天酉时之前,必须完工。
我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草草收拾了一下狼藉的案板,将那件红得刺眼的半成品嫁衣小心地叠好,放在案板一角。小小的黄铜八卦镜一直被我紧紧攥在左手里,掌心都印出了清晰的纹路。镜身似乎比白天更凉了一些。
简单吃了点冷硬的干粮,喝了几口凉水,巨大的疲惫感再次袭来。昨夜那恐怖的经历还历历在目,但身体的透支让我顾不得那么多了。我吹熄油灯,回到隔间的小床上,几乎是立刻陷入了昏睡。这一次,连梦魇都来不及纠缠。
睡到半夜,一种难以言喻的阴冷感再次将我冻醒。那冷意比昨夜更甚,带着一种湿漉漉的、仿佛从坟墓里渗出的寒意,丝丝缕缕地缠绕上来。我猛地睁开眼。
隔间里一片漆黑,但布帘缝隙外,铺子的方向…似乎有光?
不是油灯的光,也不是月光。那是一种…幽幽的、冰冷的、带着一丝惨绿色的光晕!
一股寒气瞬间冻结了我的血液。柳婆婆的遗言、那渗血的绸子、散落的长发、针下的诡异触感…所有的恐惧在这一刻轰然爆发!我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心脏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膛。外面…外面是什么?!
极度的恐惧让我浑身僵硬,连动一根手指都无比困难。我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死死盯着布帘那道缝隙。
那幽幽的惨绿光晕,正从缝隙里透进来,在隔间的地面上投下一道模糊的光斑。死寂。铺子里一片死寂。连窗外的虫鸣声都消失了。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极其缓慢的“沙…沙…沙…”声,极其清晰地穿透了布帘,传了进来!
那声音…那声音…分明是衣料摩擦的声音!就在铺子里!就在案板那边!有什么东西…在动那件红嫁衣?!
“沙…沙…”
声音缓慢而持续,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节奏感,仿佛一只冰冷的手在反复摩挲着那血红的绸缎。每一次摩擦声响起,都像一把冰冷的锉刀,狠狠地刮在我的神经上。
我蜷缩在床上,用被子死死捂住嘴,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冷汗瞬间浸透了全身。那东西…它就在外面!它在碰那件嫁衣!柳婆婆的话如同魔咒般在脑海里轰鸣:“要命的…要命的…”
“沙…沙…” 那声音还在继续,不疾不徐,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专注和…享受?我甚至能想象出一只苍白枯瘦的手,正一遍遍抚摸着那冰冷滑腻的红绸,指腹滑过那些我亲手缝制的针脚…
时间在极度的恐惧中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我的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被子下的身体因为紧绷而开始痉挛。就在我感觉自己快要窒息的时候,那“沙沙”的摩挲声…毫无征兆地停了。
铺子里重新陷入一片死寂。那幽幽的惨绿光晕,似乎也黯淡了下去。
走了?它走了?
就在我惊魂未定,稍稍喘了一口气的刹那——
“吱…呀…”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木头摩擦声,无比突兀地响起!
是针线盒!是那个枣木针线盒的盖子…被掀开的声音!
我的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紧接着,是极其细微的、金属碰撞的清脆声响。是针!是针被从软垫上拔出来的声音!
它在拿针!
它要做什么?!
极致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彻底淹没。我再也无法忍受,一股强烈的尿意袭来,几乎要失禁。我死死捂住嘴,指甲深深掐进了脸颊的肉里,用尽全身力气才没让自己尖叫出声。身体缩成一团,拼命往床角里挤,恨不得能钻进墙缝里消失。
外面,那金属针的碰撞声只响了几下,便沉寂下去。随后,是极其轻微的、布料被什么东西穿透的细微声响——“噗嗤…”
那声音!那针穿透湿韧皮肉的诡异声响!它又在缝!它在继续缝那件嫁衣!
绝望像冰冷的藤蔓,彻底勒紧了我的喉咙。柳婆婆…你说对了…这东西…它真的会要命!它自己…在缝它自己!
我蜷缩在黑暗的角落,听着外面那若有若无的“噗嗤”声和衣料摩擦的“沙沙”声,意识在恐惧的深渊边缘摇摇欲坠。不知过了多久,那声音终于彻底消失了。惨绿的光晕也完全熄灭。铺子里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和黑暗。
我像一具被抽空了骨头的软泥,瘫在床上,浑身冰冷,连动一下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只有粗重的、带着血腥味的喘息声,在死寂的隔间里格外清晰。
第三天清晨的阳光,苍白无力。我几乎是爬着起来的,手脚并用,扶着冰冷的墙壁,才勉强挪到隔间门口。手指颤抖着,几次都抓不住布帘。终于,猛地一扯!
铺子里空荡荡的。案板上的红嫁衣,依旧叠放在那里,似乎和我睡前摆放的位置分毫不差。
我踉跄着扑到案板前,心脏狂跳,目光死死锁住那件嫁衣。它看起来…似乎没什么不同。浓稠的红,暗沉的光泽。我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翻开它。
当我的目光落到袖口内侧时,一股寒气猛地从脚底板直冲头顶!
在袖口靠近缝合线的地方,原本留白准备绣花的位置,赫然多出了一小片极其繁复、极其诡异的暗红色纹样!
那不是绣上去的!没有丝线!那纹样像是直接从布料深处渗透出来的,颜色比嫁衣本身的红更深、更暗,带着一种凝固污血的质感!纹路扭曲缠绕,像某种不知名的荆棘藤蔓,又像是无数怨毒的眼睛和扭曲的手指缠绕在一起,透着一种令人极度不适的邪异感!
更让我头皮炸裂的是,在那些扭曲纹样的中心,竟隐隐约约勾勒出了一个模糊的、类似女子侧脸的轮廓!那轮廓极其隐晦,线条扭曲,仿佛在痛苦地挣扎嘶喊!
“呃…”我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干呕,猛地后退几步,撞在身后的柜子上。是它!昨夜…就是它在缝!它留下了这东西!
恐惧像冰冷的毒蛇,噬咬着我的神经。柳婆婆的遗言,那枯瘦男人酉时的索命之约,还有昨夜那诡异的缝纫声和这凭空出现的邪异纹样…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结局。
逃!必须逃!这个念头从未如此清晰和强烈!什么铺子,什么活计,都见鬼去吧!再留在这里,绝对会死!
我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向铺子大门,手忙脚乱地去拔那沉重的门闩。手指因为恐惧而僵硬得不听使唤,冰冷的门闩滑腻异常。
“砰
就在我的手刚摸到门闩的瞬间,铺子的破木门猛地发出一声巨响,仿佛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外面狠狠撞击了一下!整个门板连同门框都在剧烈震动,灰尘簌簌落下!
我吓得魂飞魄散,“啊”地尖叫一声,猛地缩回手,瘫软在地,惊恐万分地盯着那扇摇摇欲坠的门板。是谁?!是那个枯瘦男人?!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撞击只响了一下,门外便再无声息。但我知道,它就在外面!它在阻止我离开!
巨大的绝望笼罩了我。逃不掉了…真的逃不掉了…柳婆婆…我该听你的…我该听你的…
我瘫坐在冰冷的地上,靠着门板,像条离水的鱼一样大口喘息。过了许久,门外依旧死寂。阳光透过门缝,在地上投下几道惨白的光线。
逃是逃不掉了。酉时…酉时那个男人就会来取走这件邪门的嫁衣。也许…也许只要把它交出去,噩梦就结束了?一个微弱而侥幸的念头冒了出来。柳婆婆说不能碰红嫁衣,但没说过不能做完交出去…
这个念头如同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我挣扎着爬起来,眼神空洞而麻木。只剩最后一点收尾了。缝上领口的内衬,钉好最后的几粒盘扣。做完它,把它交出去,一切就结束了。我这样告诉自己,仿佛这样就能驱散那深入骨髓的恐惧。
我挪到案板前,重新拿起针线。那件红嫁衣躺在案板上,像一摊凝固的污血。袖口内侧那片诡异的暗红纹路,在日光下依旧清晰可见,那张模糊的扭曲侧脸仿佛正无声地注视着我。我强迫自己不去看它,不去想它。
缝内衬的时候,针下的感觉依旧怪异冰冷,那“噗嗤”声也如影随形,但我已经麻木了。恐惧积累到极致,反而催生了一种近乎自毁的平静。我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木偶,机械地重复着穿针引线的动作。小小的黄铜八卦镜一直被我紧紧攥在左手心,镜身冰凉刺骨,那点微弱的暖意早已消失殆尽。
时间在麻木的缝纫中流逝。窗外的日头一点点西斜,铺子里的光线逐渐暗淡下来。当最后一粒盘扣稳稳地钉在领口上,我剪断线头,整个人如同虚脱般晃了一下,险些栽倒。
完成了。
我看着案板上这件华丽、浓艳、却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红嫁衣。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在昏暗的光线下,红得像是要滴下血来。袖口内侧那扭曲的暗红纹路,像一道丑陋的伤疤。
极度紧张后的巨大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虚感席卷而来。高度紧绷了三天三夜的神经骤然松弛,加上昨晚几乎彻夜未眠的惊惧,一股无法抗拒的困倦如同黑色的潮水,瞬间将我吞没。眼皮重逾千斤,意识迅速模糊。
我甚至来不及将嫁衣叠好,身体就不受控制地软倒下去,上半身无力地趴伏在冰冷的裁衣案板上。脸贴着粗糙的木头纹理,鼻尖萦绕着那红绸散发出的、若有若无的阴冷铁腥气。右手还无意识地搭在那件刚完工的红嫁衣上,指尖触碰到那冰凉的、滑腻的绸缎。
几乎是瞬间,我就坠入了无梦的、深不见底的黑暗。
……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短短的一瞬,也许漫长如年。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如同无数根细小的冰针,猛地刺入我的四肢百骸,将我硬生生从沉睡中冻醒!
眼皮重得睁不开,身体也僵硬得无法动弹。只有意识在冰冷的黑暗中挣扎着浮起。
冷…好冷…铺子里的温度骤降,像瞬间掉进了冰窟窿。那寒意带着一种湿漉漉的、深入骨髓的阴森,和昨夜感受到的一模一样!
紧接着,一个声音…不,是一种感觉…一种极其诡异的感觉,在我僵硬的意识深处浮现出来。
我的右手…我搭在嫁衣上的右手…那几根手指…它们好像…在动?
不!不是我在动!是有什么东西…在牵引着我的手指…在动!
一股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我想尖叫,喉咙却像是被冻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我想抽回手,身体却像被无形的锁链捆住,沉重得无法挪动分毫!
我的意识无比清醒,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右手食指、中指、无名指,正被一股冰冷、滑腻、如同水蛇般的力量牵引着,极其僵硬地、一下一下地…抬起来…又落下去…像是在…模仿着穿针引线的动作!
每一次手指抬起落下,指尖触碰到的,不再是冰冷的绸缎,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带着微弱弹性的…活物般的触感!那“噗嗤…噗嗤…”的穿透声,清晰地响在我的脑海里!
它在用我的手…缝它自己?!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在我意识中炸开!极致的恐惧让我灵魂都在战栗!不!放开我!放开我!
我在意识深处疯狂地嘶吼挣扎,但身体依旧纹丝不动。我只能像一个绝望的旁观者,清晰地“感受”着自己被操控的手指,一下,又一下,在那冰冷的“活物”上重复着那诡异的缝纫动作。每一次落下,都伴随着那毛骨悚然的穿透感和粘腻冰冷的触感。
终于,那牵引着手指的冰冷力量似乎完成了最后一针。我的手指被牵引着,极其笨拙地做了一个打结的动作。
然后,那股控制着我的、冰冷滑腻的力量,倏地消失了。
就在力量消失的刹那,一直僵硬如石的身体猛地一松!我“呃”地一声,终于从那种可怕的禁锢中挣脱出来,上半身因为惯性猛地向前一倾!
“哐当!”
额头重重磕在案板坚硬的边缘上,剧痛瞬间传来,同时也让我彻底清醒!
我猛地睁开眼!
铺子里一片漆黑!油灯不知何时早已熄灭!只有窗外惨淡的月光,透过破窗,吝啬地洒下几缕微光,勉强勾勒出桌椅柜子的轮廓。
剧痛和残留的恐惧让我大口喘着粗气,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冷汗瞬间浸透了全身。刚才…刚才那是什么?!是梦魇?还是…真的?!
我颤抖着抬起自己的右手,借着微弱的月光仔细看。手指冰凉僵硬,但似乎…没什么异样?没有污迹,也没有伤痕。
我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案板上那件红嫁衣。
它就躺在那里,在月光的边缘,浓稠的红色几乎融入了黑暗,像一摊巨大的、凝固的血泊。
就在这时,我的眼角余光,瞥到了案板一角,那面我白天一直攥在手里、后来随手放下的黄铜八卦镜。
镜面正对着我。
月光斜斜地照在镜面上,反射出一片模糊的光晕。
在那片光晕里…
映出的,不是我的脸!
那是一张完全陌生的女人的脸!
惨白!毫无血色!像涂了一层厚厚的劣质粉。湿漉漉的黑色长发紧贴在脸颊两侧,还在往下滴着水珠。嘴唇却异常鲜红,如同刚刚饱饮了鲜血!最恐怖的是那双眼睛!空洞、死寂、没有一丝活人的光彩,只有无边无际的怨毒和冰冷,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
那张惨白诡异的脸,正清晰地映在铜镜里,嘴角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向上拉扯着,形成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弧度!
它在对我笑!
一个冰冷、湿滑、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声音,仿佛直接在我脑子里响起,带着一丝满足的喟叹和刻骨的怨毒:
“多谢…妹妹…这身子…缝得…很合身…”
“啊——!!!!!”
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终于冲破了被恐惧冻结的喉咙,在死寂的裁缝铺里轰然炸响!我像被滚油泼到一样,猛地从凳子上弹跳起来,疯狂地向后退去!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震得五脏六腑都移了位!
那张脸!那声音!它在镜子里!它说“这身子很合身”!它…它把嫁衣…当成了它的身子?!
极致的恐惧如同海啸,瞬间将我淹没!我手脚并用,连滚爬爬地想要逃离这个案板,逃离这面镜子,逃离这件邪门到极点的红嫁衣!
“哐当!”慌乱中,我踢倒了脚边的凳子。身体失去平衡,猛地向前扑倒!
慌乱中,我的左手胡乱挥舞,想要抓住什么稳住身体,却猛地按在了案板边缘那面小小的黄铜八卦镜上!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却无比清晰的碎裂声!
镜面!那面映出鬼脸的铜镜镜面,在我手掌的按压下,竟然…裂开了一道细纹!
就在镜面裂开的瞬间——
“呃啊——!!!”
一声尖锐、凄厉、饱含无尽怨毒与痛苦的尖啸,仿佛穿透了阴阳两界的壁垒,猛地在我耳边炸响!那声音根本不是从镜子里发出,而是直接刺入了我的脑海深处!震得我耳膜剧痛,眼前发黑!
与此同时,一股更加狂暴、更加阴寒的怨气,如同无形的风暴,以那件红嫁衣为中心,轰然爆发!铺子里所有零碎的物件——针线盒、剪刀、木尺、碎布头——被这股无形的力量猛地掀飞,噼里啪啦地砸在墙壁和柜子上!
那件躺在案板上的红嫁衣,无风自动!浓稠的红色绸缎剧烈地鼓荡起来,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疯狂地挣扎、撕扯,想要破绸而出!袖口、领口、裙摆的边缘,竟开始缓缓地、极其诡异地…渗出暗红色的、粘稠的液体!一股浓郁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瞬间弥漫了整个铺子!
它要出来了!那个东西…它要出来了!
我瘫软在地,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眼睁睁看着那件疯狂鼓荡、渗出污血的红嫁衣,巨大的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我的心脏,连尖叫都发不出来。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柳婆婆临死前那双不肯闭上的、充满极致恐惧的眼睛。
完了。柳婆婆…你说对了…真的…要命了…
“笃、笃、笃。”
三下不轻不重、带着某种冰冷节奏的敲门声,在这死寂的、弥漫着血腥味的铺子里,突兀地响起。
声音来自门外。正是那个枯瘦男人约定的…酉时!
敲门声如同冰冷的丧钟,敲碎了我最后一丝侥幸。那件红嫁衣在案板上疯狂地鼓荡着,浓稠的暗红液体不断地从袖口、领缘、裙摆处渗出,在案板上晕开一片片污浊的痕迹。那股令人作呕的腥甜气味浓烈得几乎化为实质,钻进鼻孔,直冲脑髓。
“笃、笃、笃。”
敲门声再次响起,不急不缓,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催促。每一下都像敲在我的心尖上。
逃!必须逃出去!哪怕门外等着的是那个枯瘦男人,也比留在这里面对这件即将破衣而出的邪物要好!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极致的恐惧。我手脚并用地从冰冷的地上爬起来,像一头受惊的野兽,连滚爬爬地冲向铺子的后门!那里通向河边,是我唯一的生路!
手指颤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几次都抓不住后门那粗糙的门闩。身后,那嫁衣鼓荡的“噗噗”声和粘稠液体滴落的“嗒嗒”声,仿佛催命的鼓点!我能感觉到一股冰冷彻骨的视线,如同实质般钉在我的背上!
“嘎吱——”
腐朽的门轴发出刺耳的呻吟,后门终于被我拉开了一条缝隙!外面是沉沉的夜色和河水的腥气!
就在我一只脚即将跨出门槛的刹那——
“嗬…”
一声冰冷、湿滑、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叹息,带着无尽的怨毒,直接在我耳后响起!一股冰冷刺骨的阴风猛地吹拂过我的后颈!
它来了!它就在我身后!
我头皮瞬间炸开!浑身的血液都涌到了头顶!求生的欲望爆发出最后的力量,我不管不顾,用尽全身力气向前扑去!
“砰!”
后背像是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冰冷滑腻的墙壁!巨大的反作用力将我狠狠地掼了回来,重重摔倒在铺子冰冷的地面上!
眼前金星乱冒,五脏六腑都移了位。我惊恐地抬头——
后门口,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只有夜风呜呜地吹过。
但那股无形的、冰冷滑腻的屏障,依旧堵在那里!我…出不去了!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将我淹没。我瘫软在地,浑身骨头像散了架,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眼睁睁地、绝望地听着前门那“笃、笃、笃”的敲门声,一声声,如同丧钟,敲响我的死期。
前门那沉重腐朽的门闩,在持续的、不急不缓的敲击下,开始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
“咔嚓!”
一声脆响,门闩断裂!
“吱呀——”
破旧的木板门,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缓缓地、缓缓地推开了。
门外,是浓得化不开的墨色夜幕。一个瘦高佝偻的身影,静静地立在门口,像一截枯死的树桩。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长衫,大半张脸依旧隐在黑暗里,只有那个线条生硬得如同刀削的下巴,在门口微弱的夜光下,泛着一种青灰色的、死气沉沉的光泽。
他无声无息地迈步走了进来。脚步落在地面上,轻飘飘的,没有一丝声响。
铺子里浓烈的血腥味似乎对他毫无影响。他那双隐藏在阴影里的眼睛,径直看向了裁衣案板。
案板上,那件红嫁衣依旧在微微地、诡异地起伏着,如同一个沉睡的、正在呼吸的怪物。暗红的污迹在案板上蔓延。
枯瘦男人径直走了过去。他的动作僵硬而直接,伸出那双枯枝般的手,没有丝毫犹豫,也没有丝毫恐惧,极其自然地将那件不断渗出污血、散发着浓烈不祥气息的红嫁衣拿了起来。
他仔细地、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抚平了嫁衣上细微的褶皱,尤其是袖口的位置。那动作,和昨夜我听到的“沙沙”摩挲声如出一辙!
我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恐惧让我忘记了呼吸。他…他不怕?!他甚至…很熟悉?!
枯瘦男人将抚平的红嫁衣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如同抱着世上最珍贵的宝物。他缓缓地转过身。
这一次,他终于面向了我。
门口透进来的微光,勉强照亮了他那张一直隐在阴影里的脸。
那根本不是一张活人的脸!
皮肤是死人才有的青灰色,紧紧地绷在高耸的颧骨上,如同蒙着一层陈年的蜡。眼眶深陷,里面空荡荡的,没有眼珠,只有两个深不见底的、仿佛能吸走所有光线的黑洞!而他的嘴唇…干瘪的嘴唇紧紧抿着,嘴角却极其僵硬地、极其不自然地向上弯着,形成一个极其诡异、极其惊悚的…笑容!
那张没有眼睛、带着诡异笑容的脸,正对着瘫软在地的我!
一股冰冷彻骨的寒意,瞬间冻结了我的血液和思维。他不是人!他根本不是人!他和那件嫁衣…是一伙的!
枯瘦男人抱着那件诡异的红嫁衣,迈开了步子。依旧是那种轻飘飘的、毫无声息的步伐,一步步,朝着铺子外走去。
就在他即将跨过门槛,身影即将融入门外无边黑暗的刹那——
他抱着嫁衣的双手,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被他抱在怀里的那件红嫁衣,宽大的袖口,如同被无形的风吹拂,微微地扬起了一个弧度。
而在那扬起的袖口内侧…
借着门口最后一点微弱的光线,我看到了!
那片由污血自行渗透形成的、扭曲诡异的暗红纹路中心,那个原本模糊的、扭曲挣扎的女子侧脸轮廓…
此刻,竟然无比清晰地勾勒出了一张完整的、惨白的女人脸!
湿漉漉的黑发紧贴着脸颊,空洞死寂的眼窝,鲜红欲滴的嘴唇…
正是我昨夜在铜镜中看到的那张脸!
此刻,这张脸不再是痛苦挣扎的模糊轮廓,它无比清晰,无比完整!那张鲜红的嘴唇,正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勾勒出一个和枯瘦男人脸上如出一辙的、怨毒而满足的…诡异笑容!
它在对我笑!
枯瘦男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外的黑暗中。那扇破旧的木门,在夜风中兀自轻轻摇晃,发出“吱呀…吱呀…”的呻吟。
铺子里死寂一片。浓烈的血腥味依旧弥漫不散。案板上那滩暗红粘稠的污迹,在惨淡的月光下,反射着幽幽的光。
我瘫软在冰冷的地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墙壁,浑身抖得像筛糠。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每一次撞击都带着血腥味。巨大的恐惧像一块沉重的冰,压在胸口,让我每一次呼吸都无比艰难,带着灼痛和浓烈的铁锈腥气。
柳婆婆的话,像淬了毒的冰锥,一遍遍凿进我混沌的脑海:“要命的…沾了…要命的…” 不是警告,是预言!那匹红绸,那件嫁衣,还有那个没有眼睛的枯瘦男人…他们是一体的!是来自幽冥的索命帖!
铺子角落里,那面裂了一道细纹的黄铜八卦镜静静地躺着,镜面朝下,蒙着灰。它最后映出的那张惨白鬼脸,和嫁衣袖口内那张怨毒的笑脸,在我眼前疯狂地重叠、扭曲。
那个东西…它满意了?它得到了它的“身子”…那它…还会回来吗?
这个念头一起,一股更加刺骨的寒意瞬间席卷全身。我猛地打了个寒颤,挣扎着想爬起来。不行!不能留在这里!这里是它的巢穴!是柳婆婆的葬身之地!也会是我的!
求生的欲望再次压倒了瘫软的恐惧。我手脚并用,指甲抠着冰冷粗糙的地面,像一条离水的鱼,拼命地向着大敞的门口蠕动。每一次挪动,都耗尽全身力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和绝望。
终于,我爬到了门口。夜风带着河水湿冷的气息灌进来,吹在汗湿冰冷的脸上,竟带来一丝虚弱的清醒。我扒着腐朽的门框,颤抖着、极其艰难地支撑起上半身。
门外,是熟悉的村中小路,在惨淡的月光下向黑暗中延伸。远处零星几点昏黄的灯火,是活人的气息。生的希望就在眼前!
就在我咬紧牙关,准备用尽最后力气爬出去的时候——
我的目光,猛地被村口方向牢牢钉住!浑身的血液,在这一刻彻底冻结!
村口,那棵不知活了几百年的老槐树!虬枝盘曲,如同鬼爪般伸向墨色的夜空,巨大的树冠在夜风中投下浓重而扭曲的阴影。
就在那棵老槐树最粗壮的一根横枝上!
借着惨淡的月光,我清晰地看到——
一段褪了色、近乎灰白的粗麻绳,像一条僵死的蛇,紧紧地缠绕在树干上!麻绳的一端,还打着个歪歪扭扭的…死结!
而那根横枝下方的树干上,靠近树根的位置…
月光艰难地穿透枝叶的缝隙,照亮了那里——
一片刺目的、浓稠的暗红色污渍!那污渍渗透进粗糙的树皮纹理里,面积很大,早已干涸发黑,像一块巨大的、丑陋的伤疤!在污渍的边缘,还残留着几缕被扯断的、细碎的…暗红色丝线!
“轰——!”
仿佛一道无声的惊雷在脑海中炸开!柳婆婆临终前那张惊怖的脸、那匹红绸渗出的血珠、针线盒旁散落的乌黑长发、铜镜里惨白的鬼脸、嫁衣袖口内扭曲的笑脸、枯瘦男人没有眼睛的诡异笑容…所有的碎片,在这一刻,被眼前老槐树上那截上吊绳和那片刺目的污渍,瞬间串联、拼合!
那匹红绸…那散发着阴寒与血腥的红绸…根本不是什么布料!
它…它是…它是从这棵树上…从这截吊死过人的绳子上…解下来的!
那绳子上浸透了…浸透了上吊之人的…怨气…和…污血!
一股难以形容的腥甜猛地涌上喉咙!我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猛地向前一栽,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门槛上。
剧痛伴随着无边的黑暗,彻底吞噬了我最后的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