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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5-07-07 02:47:55

精选章节

2025年深秋,海风带着金属和消毒水的混合气味,刮过“新港”这座悬浮于旧城废墟之上的未来之城。巨大的全息广告在摩天楼宇间无声闪烁,推销着最新的意识云端套餐和情感优化程序。霓虹的光污染模糊了星空的轮廓,只有城市边缘,三座古老的、被改造过的灯塔,如同沉默的巨人,固执地向漆黑的海面投射着穿透力极强的光束,为早已被智能导航取代的海域提供着某种象征性的守望。

林雾坐在“新纪元精神诊疗中心”冰冷的金属候诊椅上,指尖无意识地划过面前悬浮的、泛着幽蓝光泽的电子屏。屏幕上清晰地显示着预约信息:

服务项目:定向记忆剥离(深度清除) 对象:沈屿(关联ID:SY-0415) 等级:Alpha级(完全清除) 执行时间:星历2025.10.29 AM 09:00 执行医师:Dr.陈明远 确认状态:已签署知情同意书(生物密钥锁定)

“Alpha级”,意味着彻底斩断。神经突触的精准烧灼,将把那个名为沈屿的男人,从他的名字、面容、声音、气味,到每一次心跳加速的悸动、每一次争吵后酸涩的委屈、每一个相拥而眠的温暖夜晚……所有与他相关的神经编码,从她的大脑皮层中连根拔起,不留一丝痕迹。就像用最高功率的激光,抹去硬盘上最顽固的数据区。

“林雾小姐?”一个穿着银白色制服、面容被柔和光线模糊了性别的导诊合成人滑行到她面前,声音是毫无起伏的电子音,“术前最后一次生理指标监测及心理状态评估将在十分钟后开始。请随我到准备室。”

林雾抬起头,视线穿过导诊合成人半透明的躯体,落在候诊厅巨大的落地窗外。窗外,第三座灯塔的光束,正规律地扫过墨黑的海面,像一只不知疲倦的、孤独的眼睛。她记得,沈屿总说那座灯塔的光,像她的眼睛。

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熟悉的、细密的抽痛。她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是诊疗中心特有的、带着臭氧味道的冰冷气息。她站起身,跟着导诊合成人走向那条长长的、泛着惨白冷光的走廊,脚步声在空旷的空间里回响,如同走向审判席。

准备室像一个高科技的囚笼。墙壁是柔和的米白色,却散发着无形的压力。各种闪烁着微光的传感器贴片自动吸附在她的太阳穴、手腕和胸口,冰冷的触感让她微微瑟缩。神经链接头盔悬浮在支架上,像一只等待猎物的机械蜘蛛。

“请放松,林雾小姐。”Dr.陈明远的声音从墙上的通讯器传来,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专业感,“Alpha级清除的成功率是99.98%,术后您将获得全新的平静。遗忘是上帝赐予人类最仁慈的礼物,尤其是在这个…信息过载的时代。”他顿了顿,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公式化地补充,“今晚请保证充足休息,避免情绪剧烈波动。明早九点,我们准时开始。”

林雾没有回应。她只是看着悬浮在面前、由传感器实时生成的全息生理数据图。代表情绪波动的曲线像濒死的心电图,微弱地起伏着,而代表“目标记忆关联强度”的红色光柱,却异常刺眼地高耸着。沈屿。这个名字,这个人,像烙印在灵魂深处的病毒,顽固地抵抗着即将到来的格式化。

回到那个被称为“家”的空中公寓,扑面而来的不是温暖,而是一种令人窒息的空旷。智能管家用毫无波澜的电子音欢迎她,询问是否需要调节温度、湿度或播放助眠音乐。林雾挥了挥手,所有柔和的光线瞬间熄灭,只留下窗外城市永不熄灭的霓虹,将冰冷的蓝色和紫色光影投射在光洁的地板上。

她赤脚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这座庞大而冷漠的钢铁森林。悬浮车流如同发光的溪流,无声地穿梭在摩天楼宇之间。远处,第三座灯塔的光束依旧固执地切割着黑暗。

为什么是第三座?她和他之间,似乎总与“三”有关。第三次约会他笨拙的告白,第三次争吵后他冒雨买来的她最爱的蓝莓蛋糕,第三次一起看那部老掉牙的爱情电影时,他在黑暗中紧紧握住她的手,手心全是汗……

回忆如同潮水,带着甜蜜的泡沫和尖锐的碎玻璃渣,汹涌地冲击着她摇摇欲坠的理智堤坝。痛楚从心脏蔓延到四肢百骸,她蜷缩在冰冷的窗边,像一只被遗弃的猫。泪水无声地滑落,滴落在昂贵的人造大理石地板上,瞬间被恒温系统蒸干,不留一丝痕迹。连悲伤,在这个时代都显得如此奢侈和多余。

就在绝望的潮水即将将她彻底淹没时,手腕上轻薄的个人终端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震动。

嗡——

林雾浑身一颤,像被电流击中。她抬起手腕,幽蓝的屏幕自动点亮。一条未署名的加密信息提示在闪烁,来源显示为:未知(生物密钥:SY-0415 匹配)。

SY-0415。沈屿的身份编码。

她的呼吸瞬间停滞。指尖带着剧烈的颤抖,点开了那条信息。

没有文字。

只有一段自动播放的全息影像,瞬间投射在她面前冰冷空旷的空气中。

影像有些晃动,背景是呼啸的风声和模糊的、翻滚的墨色海浪。拍摄者似乎站在一个很高的地方。然后,沈屿的脸清晰地出现在画面中央。

他的样子……比记忆中憔悴了太多。眼窝深陷,颧骨突出,下巴上冒着青色的胡茬,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灰白。只有那双眼睛,依旧深邃,像藏着整片星空的沉静海洋,此刻却盛满了浓得化不开的、令人心碎的悲伤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温柔。

他望着镜头,或者说,望着镜头后即将彻底忘记他的林雾。嘴唇翕动了几下,才发出声音,被海风吹得有些破碎:

“小雾……”

只这两个字,林雾的眼泪便再次汹涌而出。这个称呼,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瞬间捅开了她拼命想要锁死的闸门。

影像里的沈屿似乎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想扯出一个笑容,却比哭更难看。

“我知道……明天之后,对你来说,沈屿这个名字,就只是一个……陌生的符号了。”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极力压抑的哽咽,“这样也好……忘了所有和我有关的痛苦,忘了那些争吵,忘了我的自私……我的混蛋……忘了……我。”

他停顿了很久,目光仿佛穿透了时空,死死地“钉”在林雾的瞳孔里,带着一种刻骨铭心的贪婪,仿佛要将她的样子永远烙印在灵魂深处。

“但是……小雾……”他的声音陡然带上了一丝孤注一掷的哀求,像即将溺亡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答应我……求你答应我最后一件事……”

画面剧烈地晃动了一下,似乎他正艰难地移动着位置。背景的风声更大了,夹杂着海浪拍打礁石的轰鸣。

“明天……手术之后……”他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艰难,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什么都别想……直接去海边……第三座灯塔……对,就是我们……我们第一次……”

他似乎说不下去了,猛地咳嗽起来,影像剧烈抖动,模糊一片。几秒钟后,他才重新稳住,脸色更差,眼神却更加执拗,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疯狂:

“灯塔底下……塔基朝海的那一面……往下挖……大概……半米深……有一个……铁盒子……”

他死死地盯着镜头,眼神像燃烧的灰烬,带着最后的热度和光亮:

“去拿!小雾!答应我!一定要去拿!在你……彻底忘记我之前……去把它挖出来!求你!”

影像最后定格在他那双盛满了无尽哀伤、绝望和最后一丝卑微祈求的眼睛上。然后,彻底消失。

空气恢复了死寂。

只有林雾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抽泣声,在冰冷的公寓里回荡。

“沈屿……”她蜷缩在地板上,像受伤的幼兽,对着空无一人的空气嘶声低语,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你这个……混蛋……都要忘了……为什么……还要给我留下念想……”

这一夜,窗外的霓虹不知疲倦地闪烁。林雾靠在冰冷的玻璃上,睁着眼睛,看着那第三座灯塔的光束,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地扫过夜空。每一次扫过,都像一道无声的鞭子,抽打在她早已鲜血淋漓的心上。她紧紧攥着留有那条全息影像记录的个人终端,仿佛那是连接过去与未来的唯一浮木。

遗忘是仁慈的礼物?不,这分明是一场在清醒中等待凌迟的酷刑。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对过往记忆的残忍告别。而灯塔下那个未知的铁盒,成了这场漫长告别中,一个悬在深渊之上的、微弱又沉重的问号。

2025年10月29日早上八点五十分。

“新纪元精神诊疗中心”的Alpha级手术准备区,寂静得如同真空。空气里只有高级过滤系统发出的、几不可闻的嘶嘶声,以及某种低频的、安抚性的次声波,试图抚平手术对象潜意识里的焦躁。

林雾穿着柔软的无菌病号服,躺在冰冷的、符合人体工学的悬浮手术台上。台面散发着恒定的微温,却无法驱散她骨头缝里渗出的寒意。手腕和脚踝被柔性的磁力束缚带轻轻固定,既不会造成不适,又确保她在手术过程中不会因潜意识抗拒而产生位移。头顶上方,那台被称为“织梦者-IV型”的记忆剥离仪,如同一个巨大的、结构精密的银色水母,无数纤细的、末端闪烁着幽蓝或淡红光点的神经探针,正无声地调整着位置,对准她头颅的各个关键区域。

Dr.陈明远站在操作台前,隔着透明的隔离屏障看着林雾。他穿着同样银白色的无菌手术服,脸上戴着全覆盖式的呼吸面罩,只露出一双眼睛——平静、专业、带着一种近乎神性的、掌控一切的漠然。

“林雾小姐,最后确认一次。”他的声音通过内置扬声器传来,清晰而毫无感情,“定向清除对象:沈屿(ID:SY-0415)。清除等级:Alpha(完全)。清除范围:所有直接、间接关联记忆、情感、认知及潜意识映射。您是否确认?”

林雾的目光有些涣散,她看着头顶那些密密麻麻、蓄势待发的探针,又仿佛穿透了它们,看向某个虚无的远方。第三座灯塔的光束似乎还在视网膜上残留着印记。沈屿那双悲伤绝望的眼睛,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确认。”她的声音干涩沙哑,像砂纸摩擦过金属。

“很好。神经链接准备就绪。情感抑制波启动。” Dr.陈明远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手指在悬浮的操作屏上快速滑动,“倒计时开始:10,9,8……”

随着倒计时的声音,一股冰凉的气流从手术台四周升起,带着淡淡的甜腥味——是高效神经麻醉气体。同时,束缚带微微收紧,头顶的探针群开始发出低沉的、规律性的嗡鸣,幽蓝和淡红的光点闪烁频率加快。

林雾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意识如同陷入粘稠的泥沼。沈屿的脸、灯塔的光、海风的声音……所有关于他的画面和感觉,像被投入滚水的冰块,开始剧烈地翻腾、融化、变得模糊不清。一股巨大的、本能的恐惧攫住了她,她想要挣扎,想要尖叫,想要抓住什么!

“不……沈……” 她无意识地呢喃,最后一个字被淹没在麻醉气体里。

“3,2,1……清除程序启动。”

嗡——!!!

一道无法形容的、纯粹到极致的刺眼白光,瞬间充斥了林雾的整个视野!那不是普通的光,它像拥有实体,带着灼热的温度和毁灭性的力量,蛮横地、不容抗拒地从她的双眼、双耳、甚至每一个毛孔钻入!它并非作用于肉体,而是直接灼烧在她的意识核心!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被手术台瞬间启动的声波抑制场死死压制在林雾的喉咙深处,只化作身体一阵剧烈的、濒死般的痉挛!她感觉自己像被投入了太阳的核心,灵魂在纯粹的光与热中尖叫、扭曲、撕裂!

在那片毁灭性的白光中,无数关于沈屿的记忆碎片如同被狂风卷起的玻璃渣,疯狂地旋转、飞溅!

他第一次在图书馆阳光下递给她书时,指尖微凉的触感——嗤!碎片被白光灼烧汽化。 他笨拙地给她煮红糖姜茶,烫红了手背还傻笑的画面——砰!碎片炸裂成齑粉。 他们在廉价小旅馆里相拥,听着雨声,他低声说“小雾,我们会好的”时,心脏共鸣的震动——轰!碎片连同承载它的神经通路一起崩塌湮灭。 争吵时他摔门而去,她蹲在门后哭得撕心裂肺的委屈——咔嚓!被白光碾碎成虚无。 他躺在病床上,脸色灰败,紧紧抓着她的手,眼神里浓得化不开的眷恋和痛苦——这道碎片格外顽固,在白光中挣扎、扭曲,发出无声的哀鸣,最终……

彻底熄灭。

白光持续着,冷酷地扫荡着意识的每一个角落。所有与“SY-0415”相关的编码、映射、情感联结……被精准地定位、剥离、粉碎。如同最高效的格式化程序,将那个名为沈屿的“病毒”及其所有痕迹,彻底清除。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

白光如同潮水般骤然退去。

一片空白。

绝对的、纯粹的、令人心悸的空白。

像宇宙诞生之初的混沌,又像生命终结后的虚无。

林雾的意识,漂浮在这片无边无际的空白里。没有思想,没有感觉,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的白。

然后,一点微弱的光感,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在意识深处漾开。

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铅。林雾极其缓慢地、艰难地掀开眼帘。

视野模糊,像蒙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刺眼的白光再次袭来,但这次是温和的、来自头顶的无影灯。她不适地眨了眨眼,生理性的泪水涌出,稍微冲淡了模糊感。

她躺在一个纯白色的房间里。墙壁、天花板、床铺、甚至空气,都是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白。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某种清新剂混合的味道。

我是谁? 我在哪? 发生了什么?

大脑一片空白。像一台刚刚初始化、没有任何预装程序的崭新机器。只有一种深沉的、源自生命本能的疲惫和茫然。

“你醒了?”一个温和的男声在旁边响起。

林雾有些迟钝地转动眼珠。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金丝边眼镜、面容和善的中年男人站在床边,胸前挂着名牌:Dr.陈明远。他的眼神带着职业化的关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特别不舒服?” Dr.陈明远俯身,用一支小巧的医用扫描笔在她眼前晃了晃,检查她的瞳孔反应。

林雾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只能发出微弱的气音:“……水……”

Dr.陈明远示意了一下,旁边一个圆筒形的护理机器人立刻滑过来,细长的机械臂递过来一杯温度适宜的清水,杯口凑到她唇边。林雾小口啜饮着,冰凉的液体滑过干涸的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清明,却无法填补脑海中巨大的空洞。

“很好。” Dr.陈明远看着她喝完水,脸上露出一个公式化的、令人安心的微笑,“林雾小姐,恭喜你。定向记忆剥离手术非常成功。”

林雾?这是我的名字?她茫然地看着他,眼神空洞。

Dr.陈明远似乎对这种反应习以为常。他侧身,从旁边一个银灰色的、印着诊疗中心标志的金属箱子里,取出一个巴掌大的、同样是银灰色的立方体箱子,递到林雾面前。

“这是您的私人物品箱,里面是您手术前寄存的所有物品。”他将箱子放在林雾手边的床沿上,“手术很成功,目标记忆已完全清除。您现在需要的是休息和适应。我们会为您安排三天的恢复性观察和心理疏导,帮助您顺利过渡。”

林雾的目光落在那个冰冷的银灰色立方体上。私人物品?她没有任何关于它的记忆。

她伸出还有些无力的手,指尖触碰到箱子冰凉的表面。箱子似乎感应到她的生物信息,“嗒”一声轻响,盖子自动向上滑开。

里面空空荡荡。

只在最底层,静静地躺着一张……薄薄的、透明的晶片。

林雾疑惑地拿起晶片。晶片接触到她体温的瞬间,一道柔和的光线从中投射出来,在她面前形成一幅清晰的全息立体影像。

影像里是一个男人。

一个她从未见过的、完全陌生的男人。

他看起来二十七八岁,穿着简单的灰色毛衣,背景似乎是一个阳光明媚的阳台。他的长相很干净,眉眼温和,鼻梁挺直,嘴唇微微抿着,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眼神很深邃,像藏着很多故事,正直直地“望”着镜头外,或者说,此刻正拿着晶片的林雾。

他是谁? 为什么我的私人物品箱里,只有他的照片? 我和他……有什么关系吗?

林雾盯着这张陌生男人的全息影像,眉头紧锁。大脑拼命地搜索,却只搅动起一片更深的、令人恐慌的空白。没有任何关于这个男人的信息,没有名字,没有回忆,甚至连一丝熟悉感都没有。只有一片冰冷的陌生。

但奇怪的是,当她的目光接触到影像中男人那双深邃的眼睛时,心脏的位置,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极其细微、却又无比清晰的……刺痛感。

像被一根极细极冷的针,轻轻扎了一下。

她下意识地抬手按住心口。

“怎么了?林小姐?” Dr.陈明远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异样。

“……没事。”林雾放下手,摇了摇头,将心底那点莫名的悸动压下去,只余下更深的茫然,“只是……有点累。”

“这是正常现象。”Dr.陈明远理解地点点头,“记忆清除,尤其是深度清除,对大脑来说是一次‘重建’。初期会伴随认知空白、情感淡漠、轻微的躯体不适感。休息和我们的疏导会帮助您尽快恢复。现在,请好好睡一觉吧。恢复程序已经启动。”

他示意了一下,护理机器人滑过来,一支装有淡蓝色液体的注射器轻轻抵在林雾的手臂上。冰凉的液体注入血管,强烈的倦意如同潮水般瞬间将她淹没。她甚至来不及再看一眼那张陌生男人的全息影像,意识便沉入了无梦的黑暗。

在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秒,一个模糊的、带着海浪回响的声音碎片,如同幽灵般,突兀地在她空茫的脑海中闪过:

“……海边……第三座灯塔……”

声音很轻,很模糊,转瞬即逝。

林雾沉沉睡去。那张投射着陌生男人影像的晶片,从她松开的手指间滑落,无声地掉落在纯白的床单上,影像闪烁了几下,最终熄灭。

窗外,“新港”冰冷而繁忙的一天刚刚开始。悬浮轨道上列车无声穿梭,巨大的全息广告变换着炫目的色彩。城市边缘,三座古老的灯塔依旧沉默伫立。其中,第三座灯塔的光束,穿透清晨稀薄的雾气,固执地、一遍又一遍地扫过苏醒的海面,仿佛在执着地等待着一个早已被遗忘的约定。

意识如同沉在冰冷的海底,缓慢上浮。

林雾再次睁开眼时,窗外已是下午。惨白的天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纯白的地板上切割出几道僵硬的光条。房间里依旧只有消毒水和清新剂混合的冰冷气息。她躺在病床上,大脑像被彻底清洗过的硬盘,空荡得能听见回音。

我是林雾。 我在医院。 我做了手术,忘记了……一个人。

她坐起身,动作有些迟缓。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床边。那个冰冷的银灰色私人物品箱还放在那里。箱盖开着,里面空空如也,只有一张透明的晶片安静地躺在箱底。

那个陌生男人的全息影像。

她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犹豫,轻轻触碰晶片。

嗡。

柔和的光线再次投射出来,那个穿着灰色毛衣、眉眼温和的男人出现在空气中,深邃的目光依旧直直地“望”着她。阳光落在他身上,勾勒出柔和的轮廓,却驱不散林雾心头那片厚重的迷雾。

他是谁? 为什么……只有他?

心脏的位置,又传来那阵熟悉的、细微却清晰的刺痛。像一根无形的线,被轻轻拉扯了一下。

林雾皱紧眉头,指尖按在胸口。这感觉……很奇怪。不是因为手术的疼痛,更像是一种……来自身体深处的、无法解释的悸动和酸楚。与那个陌生男人的影像有关吗?她盯着影像,试图从那张温和的脸上找到一丝线索,却只有更深的茫然。

“林雾小姐,您醒了。”Dr.陈明远推门进来,脸上带着职业化的温和笑容,“感觉如何?有没有头晕或者恶心?”

“还好。”林雾的声音有些沙哑,她指了指晶片上的影像,“医生,这个人……是谁?为什么我的东西里只有他?”

Dr.陈明远瞥了一眼那全息影像,眼神平静无波:“林小姐,这是定向记忆清除手术。您选择彻底遗忘的对象是‘沈屿’(ID:SY-0415),也就是影像中的这位男士。清除非常彻底,您不会再记得任何与他相关的事情、情感或认知。这张晶片,是手术前您自己要求保留的唯一物品,作为……一个纯粹的‘纪念品’,与记忆无关。您现在对他的陌生感是正常的,也是手术成功的标志。”他顿了顿,语气带着安抚,“您不必困扰,它只是一个普通的影像载体。如果它让您感到不适,我们可以帮您处理掉。”

处理掉? 林雾的手指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将晶片握得更紧。晶片的边缘硌着掌心,带来一丝微弱的真实感。心脏的刺痛感似乎也随着这个动作减轻了一些。

“不……不用了。”她低声说,目光却无法从影像中男人的眼睛上移开。那双眼睛,像沉静的深海,明明没有任何记忆的涟漪,却莫名地让她感到一种……溺水般的窒息感。

“那好。”Dr.陈明远点点头,“恢复性观察还需要两天。这期间您可能会感到情绪有些低落或空茫,这是大脑重建过程中的正常现象。建议您可以在中心花园散散步,接触一些自然光线,有助于身心恢复。”

接下来的两天,林雾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抽空了灵魂的精致人偶。她按照医嘱在诊疗中心那个被巨大玻璃穹顶笼罩、种满了仿真绿植的花园里散步。阳光是模拟的,空气是过滤的,连鸟鸣都是程序设定的舒缓旋律。一切都完美得虚假。她看着那些同样在“恢复”中的人们,有的神情呆滞,有的眼神空洞,有的则带着一种解脱后的平静。

只有她,被一种难以言喻的空洞和一种潜藏在空洞之下的、细微却持续的心悸折磨着。那张晶片被她放在病号服的口袋里,指尖总会无意识地触碰。每一次看到那个叫“沈屿”的陌生男人的影像,心脏都会像被细针扎一下,随即涌起一阵莫名的酸涩,鼻腔发酸,眼眶发热,仿佛下一秒就要落下泪来。

为什么?她明明不记得他!一丝一毫都不记得!

这种身体违背意志的反应,让她感到恐慌和烦躁。她试图将晶片锁进物品箱的最深处,但很快又鬼使神差地拿出来。那个男人温和的眉眼,深邃的目光,像一道解不开的谜题,又像一个无声的漩涡,拉扯着她空茫的意识。

第三天清晨,在Dr.陈明远宣布她可以出院时,林雾几乎是逃离般离开了那间纯白的病房。她换上来时的衣服——一条简单的米白色亚麻连衣裙,款式简约,质感陌生。站在诊疗中心冰冷华丽的大堂,手里拎着那个只装着沈屿照片晶片的私人物品箱,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迷茫。

去哪里? 回家?那个被称为“家”的地方,现在对她来说,只是一个空洞的坐标。 做什么? 她的人生,仿佛被硬生生挖走了一大块,只剩下一个边缘模糊、不断渗出茫然和心悸的伤口。

城市的喧嚣扑面而来。悬浮车无声掠过,巨大的全息广告变换着炫目的色彩,行人步履匆匆,脸上带着被信息流冲刷后的麻木或亢奋。林雾站在台阶上,像一个刚刚降落的外星人,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就在这时,一个极其微弱、几乎被城市噪音淹没的声音碎片,毫无预兆地在她空茫的脑海中闪过:

“……海边……第三座灯塔……”

声音很轻,很模糊,带着海浪的回响,转瞬即逝,却像投入死水的石子,在她心湖里激起了一圈无法忽视的涟漪。

海边?灯塔?

林雾皱紧眉头。她对这个城市的海边没有任何清晰的记忆。第三座灯塔?更是毫无概念。这声音……是幻觉吗?是手术的副作用?还是……

她的手下意识地伸进口袋,握紧了那张冰凉的晶片。晶片上,沈屿的影像安静地悬浮着。他的目光,似乎正望向某个遥远的方向。

鬼使神差地。

没有理由,没有计划,甚至没有清晰的念头。林雾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走向了最近的公共悬浮车站点。她的手指在站台的智能导航屏上划过,生疏地输入了目的地:“新港海滨灯塔公园”。

悬浮列车无声地滑行,窗外是飞速后退的、冰冷的钢铁森林。林雾靠着车窗,看着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倒影,眼神空洞而疲惫。口袋里的晶片像一个微弱的火种,心脏的刺痛和莫名的酸涩感如影随形。那个关于灯塔的声音碎片,在她空荡的脑海里反复回响,越来越清晰,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迫切。

为什么一定要去? 去了又能怎样? 她找不到答案。只是身体里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叫嚣,一种源自废墟深处的本能,驱使着她朝着那个方向前进。

列车在终点站停下。咸涩、带着金属锈蚀气息的海风瞬间涌入鼻腔,取代了城市里消毒水和信息素的味道。眼前豁然开朗。

不再是悬浮于废墟之上的冰冷新城,而是真实的海岸线。粗糙的黑色礁石犬牙交错,延伸向灰蒙蒙的海面。远处,三座巨大的、古老的灯塔矗立在海岬之上。它们显然被改造过,塔身覆盖着太阳能板和信号增强器,但依旧保留着砖石结构的厚重基底,像三个饱经风霜的沉默巨人。

第一座,塔身洁白,光束稳定。 第二座,稍矮一些,红白相间。 第三座……林雾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锁定在最后那座灯塔上。它看起来最旧,塔身的砖石颜色更深,带着潮湿的水渍和斑驳的痕迹。它矗立在最突出的礁石边缘,脚下的海浪最为汹涌,白色的浪花不断撞击着黑色的礁石,发出沉闷的轰鸣。它的光束穿透力似乎更强,即使在灰蒙蒙的天色下,也固执地划破空气,射向海天交接的迷茫之处。

就是它。

林雾的心跳莫名地加快了。她拎着箱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下车站,沿着粗糙的石阶向海岸走去。海风很大,吹乱了她的长发,吹得单薄的连衣裙紧紧贴在身上,带来刺骨的寒意。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海腥味和潮湿的锈蚀气息。

她绕过第一座灯塔,无视了第二座,目标明确地走向第三座灯塔。越靠近,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越响,脚下的礁石也越加湿滑崎岖。灯塔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带着历史的沉重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孤寂。

塔基朝海的那一面。

林雾的脑海里再次清晰地闪过那个模糊的声音指令。她走到灯塔巨大的圆形基座旁,靠近汹涌海浪的一侧。脚下是湿漉漉、长着滑腻青苔的黑色礁石和粗糙的砂石。冰冷的海水不时漫上来,打湿了她的鞋袜和小腿。

往下挖……大概半米深……

她环顾四周,空无一人。只有海浪永不停歇的咆哮和海风凄厉的呜咽。她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被一场手术弄坏了脑子,才会跑到这种地方,像个傻子一样,因为一个幻觉,一个声音碎片,就要徒手去挖坚硬的礁石地。

可是……如果不挖呢?

那个声音碎片,那个晶片上男人深邃的目光,还有心底那片挥之不去的空洞和持续的心悸……它们像无数只小手,推着她,逼着她去验证那个荒诞的念头。

林雾咬了咬牙,将那个轻飘飘的私人物品箱放在一块相对干燥的礁石上。她蹲下身,无视了指尖会被划伤的可能,也顾不得昂贵的裙子会被砂石弄脏,伸出双手,开始徒手挖掘塔基旁混合着砂砾、贝壳碎片和小石子的潮湿地面。

指甲很快传来刺痛,被尖锐的石子划开。湿冷的砂石钻进指甲缝,带来冰冷的不适感。海水不时涌上来,浸透她的裙摆和膝盖。海风吹得她浑身发抖。这一切都显得那么荒谬,那么狼狈。

她挖着,机械地,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执着。脑海里一片空白,只有那个声音在驱使着她:往下挖……往下挖……

手指突然触碰到一个坚硬、冰冷、边缘锐利的东西!

不是石头!

林雾的动作猛地顿住。心脏在那一瞬间几乎停止了跳动!她屏住呼吸,不顾指尖的疼痛,加快了速度,疯狂地扒开周围的砂石泥土。

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盒子,渐渐显露出来!

它不大,约莫一本厚字典的大小。铁皮早已被海水和岁月侵蚀得面目全非,布满了暗红色的锈迹和凹凸不平的伤痕,边角甚至有些变形。盒盖和盒身被一把同样锈蚀得厉害的小锁扣着,锁孔已经被锈死。

它静静地躺在潮湿的坑底,像一个被时光遗忘的秘密,一个来自过去的漂流瓶,散发着浓重的铁锈和泥土的腥气,冰冷而沉重。

林雾跪在冰冷潮湿的地上,海水浸透了她的膝盖,刺骨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她看着坑底那个锈迹斑斑的铁盒子,大脑一片空白。挖到了。真的挖到了。

那个模糊的声音碎片……是真的。 那个叫沈屿的陌生男人……他在影像里说的……是真的。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攫住了她。她颤抖着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铁盒冰冷粗糙的表面。那股浓烈的铁锈和泥土的腥气更加清晰,混合着海风的咸涩,冲入鼻腔,带来一种近乎窒息的压迫感。

锁锈死了。

她用力掰了掰,纹丝不动。盒盖的边缘也锈蚀得严丝合缝。她环顾四周,目光落在旁边一块棱角锋利的黑色礁石上。没有犹豫,她抓起礁石,用尽力气,狠狠砸向铁盒的锁扣!

砰!砰!砰!

沉闷的撞击声在海浪的轰鸣中显得微不足道。锈蚀的铁屑簌簌落下。终于,“咔嚓”一声脆响!那脆弱的锁扣连同锈死的锁芯一起,彻底崩断!

林雾的心脏也跟着那声脆响猛地一跳。她丢掉礁石,双手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沾满了铁锈和污泥。她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带着咸腥味灌入肺腑,却无法平息胸腔里翻涌的惊涛骇浪。

她颤抖着,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却又充满恐惧的虔诚,小心翼翼地掀开了那沉重、锈蚀的铁盒盖子。

没有预想中的金银财宝,没有高科技的存储设备。

映入眼帘的,是满满一盒子的……信。

是那种最原始、最古老的纸信。信封是统一的、略显粗糙的米白色,因年深日久和潮气的侵蚀,边缘已经泛黄卷曲,布满了深浅不一的水渍晕痕,有些地方甚至长出了细微的霉点。它们被码放得整整齐齐,塞满了整个铁盒,散发出浓郁的、混合着旧纸张、霉味和海腥气的独特气味。

365封。 林雾的目光扫过,一个数字清晰地浮现在心头。不多不少,整整365封。像某种沉默的计时器。

最上面的一封信,信封上没有邮票,没有地址。

只有一行用深蓝色墨水书写的字迹,字迹有些潦草,却带着一种熟悉的、力透纸背的力量感。那墨水的颜色,在潮湿的环境下似乎有些洇开,但依旧清晰地烙印在林雾的视网膜上:

“给明天就会忘记我的小雾。”

“小雾……”林雾无意识地呢喃出声。这个称呼像一把生锈的钥匙,再次狠狠捅向她记忆深处那道被焊死的闸门,却只带来一阵剧烈的、空荡荡的钝痛。她记得Dr.陈明远说过,这是沈屿对她的称呼。

明天就会忘记我的……

一股难以形容的酸楚猛地冲上鼻梁,眼眶瞬间发热。她甚至来不及思考,泪水已经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大颗大颗地砸落在泛黄的信封上,迅速洇开深色的圆斑,与那些陈旧的水渍混在一起。

她颤抖着拿起这第一封信。信封很薄。她小心翼翼地撕开封口——封口的胶水早已失效,轻易就打开了。

里面只有一张同样泛黄的信纸。上面的字迹是同一个人的,深蓝色的墨水,笔迹流畅而温和:

【林雾吾爱,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不在你身边了。或者更确切地说,我已经彻底从你的世界里消失了。被你亲手、彻底地“删除”。】

【不要难过,小雾。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也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

【医生说,我的时间不多了。渐冻症(ALS)……这个该死的名字,像一道冰冷的判决书。看着自己的身体一点点背叛自己,看着曾经能轻松抱起你的手臂变得无力,看着想对你微笑的嘴角变得僵硬……这种绝望,比死亡本身更让人窒息。我不想让你看着我枯萎,不想让你承受这种日复一日的凌迟。你的笑容那么明亮,不该被我的阴影笼罩。】

【所以,我替你做了决定。替你预约了那场手术。替你选择了遗忘。】

【原谅我的自私,小雾。原谅我擅自决定了你的未来。但请你相信,让你忘记我,忘记我们之间所有的一切,无论是甜蜜还是争吵,是我能想到的……最不坏的结果。至少,这样,你还能拥有一个……没有痛苦记忆的、崭新的明天。】

【从今天开始,我会每天给你写一封信。写到我再也拿不起笔的那一天为止。365封,代表我们在一起的日子(虽然你明天就会忘记,但我记得很清楚,是365天零7个小时)。把它们埋在这里,是我们第一次正式约会的地方。记得吗?那天下着细雨,你躲在灯塔下,头发被海风吹乱了,鼻尖冻得红红的,眼睛却亮得像星星。你说,这灯塔的光,像在守护迷途的人。现在,换我来守护你的迷途了。】

【这是第一封,写给明天就会忘记我的你。希望这封信,永远不会被你看到。但如果……如果命运还是把你带到了这里,如果这些信终究还是落入了你的手中……】

【那么,小雾,答应我:看完它们,然后,彻底放下。去过你崭新的人生。不要再想起我,不要为过去流泪。这锈迹斑斑的铁盒和这些发霉的信,就让它永远沉在这灯塔之下,连同那个叫沈屿的混蛋一起,被海浪带走。】

【好好活着。连同我的那份。】

【永远……(墨迹在这里有一个很重的停顿,洇开了一小团)爱你的,沈屿。】

信纸的最后,墨迹在“永远”后面停顿、洇开的那一小团,像一滴无声坠落的泪。

林雾跪在冰冷潮湿的礁石上,海风凄厉地撕扯着她的头发和衣裙,海浪在脚下轰鸣。她紧紧攥着这张薄薄的信纸,指尖因为用力而深深陷入掌心,留下深深的印痕。

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刷着她的脸颊。视线彻底模糊,信纸上那些温和却字字如刀的字迹,在泪水中扭曲、变形。

她不记得他! 一丝一毫都不记得! 她不记得什么渐冻症,不记得什么第一次约会,不记得细雨中的灯塔,不记得他说的关于灯塔像眼睛的傻话!

可是……为什么心会这么痛?痛得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揉捏,撕扯!痛得她无法呼吸,只能发出压抑的、破碎的呜咽!为什么眼泪会流得这么凶?仿佛要把身体里所有的水分都哭干!

身体……记得。 她的心,她的骨头,她的血液……它们顽固地、背叛意志地,记得那个被她亲手删除的男人。记得他的痛苦,记得他的绝望,记得他那份沉重到令人窒息的、以“遗忘”为名的爱!

“沈屿……”她对着冰冷的海风,对着手中泛黄的信纸,对着那个锈迹斑斑的铁盒,嘶哑地、绝望地喊出这个陌生的名字。声音瞬间被海浪吞噬。

她猛地低下头,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疯狂地翻动铁盒里那堆积如山的、泛黄的、散发着霉味和海腥气的信件。

第二封: 【小雾,今天感觉怎么样?手术后的第一天,头还晕吗?我很想……很想冲进去看看你。但我知道,我不能。我只能站在诊疗中心对面的悬浮平台上,远远地看着那扇窗。想象着你醒来时茫然的样子……心像被挖走了一块。别怕,小雾,遗忘是暂时的空白,很快就会被新的色彩填满。答应我,要好好吃饭。你胃不好。】

第三封: 【下雨了。就像我们第一次来这里的那天。雨滴打在窗户上,像你以前弹钢琴时,指尖敲在琴键上的声音。那时候你总说我的手指太僵硬,弹不好。其实……现在更僵硬了。右手食指已经不太听使唤了。写这封信有点吃力。不过没关系,还能写。小雾,今天……有没有人给你送伞?记得带伞。】

第四封: 【Dr.陈说,彻底清除后,可能会有一段时间的情感淡漠期。你会觉得一切都无所谓,像隔着一层毛玻璃看世界。别担心,小雾,这是正常的。阳光很好,出去走走吧。看看花,看看树。别总待在房间里。虽然……你再也记不起,我们曾一起种下的那盆快死的薄荷了。它居然……被我养活了。】

第五封: 【小雾,我搬回老房子了。这里到处都是你的影子。沙发上你蜷着看书的印子,厨房里你打碎的那个马克杯(我用胶水粘好了,丑丑的),阳台上你晾衣服时踮起的脚尖……它们都在提醒我,我把你弄丢了。不,是我亲手把你推开了。很痛,但……不后悔。】

……

林雾一封一封地翻着。泪水从未停止,视线模糊了就用手背狠狠擦掉,然后继续看。信纸上的字迹,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发生了变化。从最初的流畅温和,变得有些颤抖,笔画不再那么均匀有力,甚至开始歪斜。

第三十封: 【今天复诊,情况不太好。吞咽开始有点困难了。医生建议用鼻饲管。我拒绝了。我还想……还想尝一尝你最喜欢的蓝莓蛋糕的味道。虽然……你大概也忘了它是什么味道了吧?没关系,我记得。很甜,带一点点酸,就像……你。】

第七十封: 【手抖得厉害。写一个字要花很长时间。墨水总是弄到手上。护士小姐帮我擦了。她人很好。但她的眼神……让我想起你以前看着我笨手笨脚时的样子。小雾,我快……握不住笔了。但我还得写。还有295封……】

第一百封: 【用了语音输入。声音……也开始有点含糊了。希望你能看懂。今天整理东西,找到了你织到一半就丢下的围巾。灰蓝色的,很丑,线头到处都是。但我把它带回来了。很暖和。像你以前……抱着我的温度。小雾,冬天快到了,你……记得加衣服。】(字迹歪斜得厉害,夹杂着几个模糊不清的字)

第二百封: 【……雾……冷……灯塔……光……想你……好想你……对不起……】(字迹已经难以辨认,像孩童的涂鸦,断断续续,墨迹被水滴晕开大片)

第三百六十五封: 信纸是空白的。

只有信封上,那行深蓝色的字迹依旧在,虽然歪斜颤抖得不成样子:

“给明天就会忘记我的小雾。”

而在信封的右下角,贴着一个小小的、透明的生物信息储存贴片(BIS)。这种贴片通常用于存储无法用文字表达的、更私密的信息,比如一段声音,或者……一段影像。

林雾颤抖着,泪眼模糊地拿起这最后一封“信”。她将沾满泪水和铁锈污泥的手指,轻轻按在那个小小的、冰冷的贴片上。

嗡。

贴片被激活。一道微弱的白光闪过。

一段极其模糊、晃动得厉害、夹杂着剧烈喘息和呼啸风声的全息影像,投射在潮湿阴冷的灯塔塔基旁、翻开的铁盒上方。

影像的背景是翻滚的墨色海浪和模糊的、高耸的灯塔轮廓(正是第三座灯塔!)。拍摄者的视角很低,很不稳。

然后,沈屿的脸出现在画面中。比林雾私人物品箱里那张照片上的样子,憔悴、枯槁了何止百倍!他瘦得脱了形,眼窝深陷如同骷髅,颧骨高高凸起,皮肤是一种死气的灰败,嘴唇干裂发紫。他几乎无法支撑自己,身体以一种不自然的、扭曲的姿势靠在冰冷的塔壁上,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胸腔剧烈的起伏和艰难的嗬嗬声。只有那双眼睛,在深陷的眼窝里,依旧燃烧着最后一点微弱的光亮,死死地盯着镜头。

他的嘴唇艰难地翕动着,声音破碎、嘶哑、含糊不清,被海风撕扯得断断续续:

“小……雾……” “第……三百……六十五……” “盒……子……” “看……完……放……下……” “忘……了……我……” “好……好……活……” “爱……”

最后一个“爱”字尚未完全出口,影像猛地一阵剧烈晃动,伴随着一声压抑的闷哼,彻底陷入黑暗。只有呼啸的风声和海浪声,在死寂的空气中持续回响,仿佛一首绝望的挽歌。

砰。

林雾手中那封空白的、承载着最后影像的信封,无力地滑落,掉在潮湿冰冷的礁石上。

她整个人像是被瞬间抽走了所有骨头和力气,瘫软在冰冷刺骨的地上。海风卷着咸涩的水汽和浓重的铁锈、霉味、海腥气,将她彻底包裹。她蜷缩着,脸埋在沾满污泥和泪水的掌心,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

撕心裂肺的痛哭声,终于冲破了喉咙的禁锢,如同受伤野兽的哀嚎,混合着海浪的轰鸣和海风的呜咽,在这座古老而孤独的第三座灯塔下,绝望地回荡开。

她忘了。 忘得干干净净。 可她的心,她的血,她的每一寸肌肤,都在为那个被她遗忘的男人哀恸。 为那份沉重到粉身碎骨、以彻底消失为代价的爱,哀恸。

灯塔的光束,依旧不知疲倦地扫过灰蒙蒙的海面,扫过她蜷缩颤抖的身影,冰冷,恒定,如同一个沉默的、永恒的守望者,见证着这场发生在遗忘之后的、无声的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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