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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5-07-07 02:44:52

精选章节

唐小娟十八岁生日那天,弟弟摔坏了她的复读机。

父亲说:“你弟又不是故意的,跟个孩子计较什么?”

当晚她跟着贵州工友李海峰坐上了南下的绿皮火车。

他承诺的彩电冰箱变成漏雨的土屋,送温暖的早餐变成锁门的铁链。

第一次逃跑时,怀孕七个月的她被拖回屋里。

警察上门时婆婆抱着婴儿哭诉:“媳妇疯了要扔孩子!”

父亲车祸垂危的消息传来,李海峰终于解开她的脚镣:“反正你舍不得孩子。”

葬礼上母亲塞给她一沓钱:“你爸临终前说…最对不住你。”

她摸着口袋里半截铅笔——那是被困时给女儿画认字卡用的。

十年后妇女扫盲班教室,新学员名册上写着:唐小娟,年龄二十八岁。

一九九九年的夏天,空气里黏糊糊地糊着一层热浪,蝉在屋外那棵老樟树上拼了命地叫唤,一声接着一声,催得人心头火起。唐小娟踮着脚,瘦削的肩胛骨微微耸起,扒着厨房油腻腻的门框,眼睛直勾勾地瞅着灶台上那个大号的搪瓷盆。盆里浮着几块被炖得酥烂的猪肉,油汪汪的汤面上,金黄色的油花聚拢又散开,散发出一股勾魂摄魄的浓香。那是给弟弟唐小宝过满月准备的硬菜。

“看什么看?馋痨鬼托生的!”后脑勺猛地挨了奶奶重重的一记巴掌,火辣辣地疼。奶奶那张刻满风霜褶子的脸凑过来,浑浊的眼睛里全是嫌弃,“口水都要滴进去了!滚远点,碍手碍脚!”那股混合着汗味和劣质头油的气味冲得唐小娟胃里一阵翻搅。

她踉跄着退到堂屋门边的阴影里,脊背紧紧贴着冰凉的土墙,才勉强压住那股往上涌的委屈。堂屋正中央,铺着大红塑料布的八仙桌旁,父亲唐建国抱着刚满月、裹在簇新红绸小被里的弟弟,笑得脸上的皱纹都堆成了一朵花。他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逗弄着弟弟胖嘟嘟的脸蛋,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哦哦”声,那神情是唐小娟从未在自己身上见过的珍宝。爷爷坐在一旁,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中,偶尔投向小宝的目光也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满足。母亲王秀英则在桌边忙着给几位来贺喜的亲戚倒茶递水,脚步轻快,脸上是久违的红光。

唐小娟的目光越过热闹的人群,落在墙角那张蒙了层灰的小方凳上。凳子上,静静躺着一个红色的塑料壳子——那是她省吃俭用,在镇上一家小卖部打了整整一个暑假零工才买下的宝贝,一台“步步高”复读机。此刻,它外壳上多了一道刺眼的裂痕,从左上角一直蔓延到右下角,像一条丑陋的蜈蚣趴在那里。那是弟弟小宝刚才好奇,一把抓过去摔在地上弄坏的。她当时心疼得几乎要哭出来,冲过去想捡起来看看,却只换来父亲一句轻飘飘的呵斥:“喊什么喊?一个破机子,你弟又不是故意的,才多大点孩子,你当姐姐的跟他计较什么?”弟弟的哭声比她的委屈更大,轻易地就盖过了她喉咙里那点微弱的哽咽。

她用力咬住下唇,舌尖尝到一丝淡淡的铁锈味,把眼底那点温热硬生生逼了回去。喉咙里堵得难受,像塞了一团浸了水的棉花。

晚饭时,唐小娟坐在桌子最下首的位置。桌上大盘小碗堆得冒尖,香气四溢,可她的碗里只有半碗白米饭和几根孤零零的青菜。筷子伸向那盘油光锃亮的红烧肉,还没碰到,奶奶的筷子就毫不客气地敲在她的手背上:“女孩子家,吃那么肥腻做什么?留给你弟弟,他长身体呢!”那一下敲得又脆又响,手背立刻红了一片。

“妈,小娟也……”母亲王秀英嘴唇动了动,声音细得像蚊子哼。

“也什么也?”奶奶眼睛一瞪,剜了母亲一眼,“小宝是咱家的根!将来要顶门立户的!她一个丫头片子,吃那么好有什么用?早晚是别人家的人!”奶奶的话像淬了冰的针,一根根扎进唐小娟的耳朵里。爷爷闷头喝酒,父亲忙着给怀里的小宝喂一勺蒸得嫩嫩的鸡蛋羹,谁也没有反驳。唐小娟默默地缩回手,低下头,扒拉着碗里那点寡淡的米饭,只觉得每一粒米都硬得像石子,硌得嗓子眼生疼。

十八岁生日那天,天阴沉沉的,像是憋着一场大雨。唐小娟放学回家,书包还没放下,就听见弟弟小宝在她房间里兴奋地尖叫。她心头一紧,冲进去一看,瞬间血液都冲到了头顶——她视为珍宝的复读机被小宝拿在手里,正用力往地上摔砸!红色的塑料外壳已经碎了好几块,里面的磁带卷轴扭曲着露在外面,零件散落一地。

“你干什么!”唐小娟尖叫着扑过去,一把夺过残骸,心像是被那碎片狠狠扎穿了。

小宝被她吓到,“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惊天动地。

父亲唐建国闻声冲进来,看到号啕大哭的儿子和地上复读机的残骸,脸立刻沉了下来,不问青红皂白就冲着唐小娟吼道:“你吼什么吼?吓着你弟弟了!不就一个破复读机吗?摔坏了再买!值得跟你弟弟发这么大脾气?没点当姐姐的样子!”他的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唐小娟脸上。

“爸!他摔坏了我的东西!”唐小娟紧紧攥着冰冷的塑料碎片,指节发白,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我……我攒了很久钱才买的!”

“钱钱钱!就知道钱!你个丫头片子,心思不放在学习上,净弄这些没用的!”父亲不耐烦地挥手,像驱赶一只恼人的苍蝇,“小宝才多大?他懂什么?你跟他计较?我看你是读书读得心都野了!”他弯腰抱起还在干嚎的小宝,轻轻拍着他的背,“哦哦,小宝不哭,爸爸在呢,姐姐坏,爸爸骂她。”

唐小娟僵在原地,手里那片冰冷的塑料硌得掌心生疼,却远不及父亲那几句话带来的寒意刺骨。她看着父亲抱着弟弟小心哄着离开的背影,又低头看看地上那堆再也发不出声音的碎片,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绝望像潮水一样瞬间淹没了她。十八年来积攒的所有委屈、不甘和无声的呐喊,在这一刻决了堤。她猛地转身,冲出了家门。背后,隐约传来奶奶尖锐的抱怨:“死丫头,脾气越来越大,都是惯的!”

傍晚的风带着燥热,吹在脸上却像刀子。唐小娟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走到了镇子东头那片尘土飞扬的工业区。远远地,她看到同村叔叔唐明德开的那家小型电子配件厂门口,几个下工的年轻人正蹲在路边抽烟说笑。其中一个人影很熟悉,是贵州来的李海峰。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头发有点乱,但脸上总是挂着笑,看起来很和气。

“小娟?”李海峰抬头看见她,立刻掐灭了烟头站起来,脸上堆起关切的笑容,“这么晚了,咋一个人在这儿?脸色这么难看,谁欺负你了?”

这句再平常不过的问候,像一根火柴,“嗤啦”一声点燃了唐小娟心里积压了十八年的枯草堆。她鼻子一酸,眼泪毫无预兆地滚了下来,大颗大颗地砸在脚下的尘土里。

李海峰有些手足无措,连忙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叠得方方正正、看起来还算干净的手帕递过来:“别哭别哭,快擦擦。走,哥请你吃好吃的去,天大的事也不能饿着肚子啊!”

镇上唯一一家亮着霓虹灯的小饭馆里,李海峰大方地点了两个炒菜,还特意要了一瓶冰镇的橘子汽水推到唐小娟面前。饭菜的热气和香气混合着冰汽水甜腻的味道,冲淡了唐小娟心头的冰冷和绝望。李海峰坐在对面,絮絮叨叨地说着话,讲他老家贵州山里的故事,讲那里的清泉有多甜,空气有多好,人有多淳朴。他说他们那里虽然比不上浙江这边富裕,但生活自在,没那么多规矩,女孩子在家一样金贵。他说他第一眼在厂里看到唐小娟,就觉得她跟别的女孩不一样,文静又懂事,让人心疼。

“小娟,”李海峰的声音放得更柔和了,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热度,“你看你在家过得也不开心,你爸妈……唉,我知道。跟我回贵州吧?我家里人都可好了,我保证对你好!回去我们就结婚,我给你买大彩电,买双开门的大冰箱,让你过舒舒服服的日子,再不用看人脸色,受那窝囊气!”他描绘的未来图景,像黑暗隧道尽头突然亮起的一束光,温暖得有些不真实。唐小娟怔怔地看着他热切的眼睛,听着他描绘的没有歧视、只有疼爱的“家”,那颗被冰封了太久的心,一点点被这虚假的暖意融化了。家里的冷言冷语、父亲偏心的呵斥、奶奶嫌弃的巴掌、还有地上那堆复读机的残骸……这一切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的东西,此刻都成了推动她奔向那束光的动力。

她几乎没有犹豫,或者说,那积蓄了十八年的逃离渴望,在这一刻压倒了一切理智。她用力地点了头。

夜色如墨,沉甸甸地压在湘黔线上那列老旧的绿皮火车上。车轮碾过铁轨,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哐当——哐当——”声,像是永无止境的叹息。硬座车厢里弥漫着汗味、脚臭味、劣质烟草味和不知名食物混合的浑浊气息。唐小娟蜷缩在靠窗的座位上,身上裹着一件李海峰从行李包里翻出来的、带着浓重樟脑丸味道的旧棉袄。她望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被浓重夜色吞噬的山峦轮廓,心中那点因逃离原生家庭而升起的短暂轻松和憧憬,正被一种越来越浓的不安所取代。

李海峰坐在旁边,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发出轻微的鼾声。火车在黑暗中不知疲倦地奔跑,离她熟悉的江南水乡越来越远,奔向一个完全未知的、名叫“家”的终点。

火车颠簸了不知多久,最终在一个深夜里停靠在一个连站牌都模糊不清的山区小站。下了车,又跟着李海峰在崎岖泥泞的山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大半夜。天蒙蒙亮时,唐小娟终于看到了李海峰口中那个“山清水秀”的家。

那是大山皱褶深处一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小村落。几间低矮破败的土坯房歪歪扭扭地挤在山坡上,墙皮大片大片地剥落,露出里面粗糙的黄土坯。李海峰推开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木板门,一股浓重的霉味、牲畜粪便味和潮湿的土腥气扑面而来,呛得唐小娟一阵咳嗽。

“爹!妈!我回来了!还带了媳妇儿!”李海峰高声喊着,带着一种衣锦还乡的得意。

昏暗的光线下,一个干瘦得像风干核桃的老头(李海峰的父亲)和一个脸色蜡黄、眼神浑浊的老妇人(李海峰的母亲)从里屋摸索着出来。他们的目光像粗糙的砂纸,在唐小娟身上来回刮擦,带着审视牲口般的估量,没有丝毫温度。老妇人咂了咂没几颗牙的嘴,用浓重难辨的方言咕哝了一句什么,唐小娟只模糊听到“浙江”、“嫩”、“花钱”几个词。李海峰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堆起笑,推着唐小娟上前:“快,叫爹,叫妈!”

唐小娟看着眼前两张麻木而陌生的脸,又环顾着这间家徒四壁、墙角结着蛛网、地面坑洼不平、只在角落铺着一张破草席的屋子,心一点一点沉下去,沉到了冰冷的谷底。这里没有大彩电,没有双开门冰箱,只有令人窒息的贫穷和扑面而来的绝望。那束在火车上曾温暖过她的光,此刻彻底熄灭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刺骨的寒冷。

“峰哥……你……你不是说……”她声音颤抖,带着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看向李海峰。

“哎呀,急什么!”李海峰不耐烦地打断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换上一种她从未见过的烦躁,“刚到家,总得安顿下来吧?彩电冰箱还能飞了不成?先凑合住下,以后再说!”他随手把肩上的破行李包往那张唯一的破草席上一扔,“累死了,先睡会儿。”说完,他自己径直倒在草席上,闭上了眼睛,不再理会呆立在屋子中央、如同坠入冰窟的唐小娟。

悔恨像毒藤,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她被骗了!这个念头如同惊雷在脑中炸响。她转身就想往外跑,逃离这个噩梦开始的地方。

“去哪?”一直沉默的李老头突然开口,浑浊的眼睛盯着她,像两潭深不见底的死水。他枯瘦的身体堵在了门口,像一截没有生命的朽木桩子。

唐小娟的心猛地一沉,恐惧攫住了她。她明白了,踏进这道门,想出去,难了。

日子在绝望的泥潭里一天天往下沉。所谓的“婚礼”草草得近乎敷衍,不过是李海峰请了几个沾亲带故的村民,在自家破败的堂屋里摆了两桌连荤腥都少见的饭菜,在喧闹的划拳声和廉价的苞谷酒气味中,唐小娟就被推搡着成了“李家媳妇”。

起初,李海峰还维持着几分在浙江时的殷勤,偶尔会从镇上带回来一个廉价的塑料发卡,或者一小包硬糖。但这种虚假的温情如同冬日里微弱的火星,转瞬即逝。唐小娟稍有不从,比如做饭盐放多了,或者洗衣服慢了,李海峰的脸色就会瞬间阴沉下来,呵斥随之而来,有时甚至伴随着推搡。他不再提彩电冰箱,取而代之的是:“有口饭吃就不错了!还挑三拣四?你以为你是谁?”

她像一头被买来的牲口,被圈禁在这方寸之地。做饭、洗衣、喂猪、下地……繁重而毫无意义的体力活填满了她的每一分钟。李海峰的母亲,那个被村里人称为“李婆子”的老妇人,成了她最严苛的监工。浑浊的眼睛时刻盯着她,稍一停顿,刻薄恶毒的咒骂便如同冰雹般砸过来,夹杂着她半懂不懂的方言俚语:“懒骨头!白吃饭的货!”“花了那么多钱买来的,当自己是少奶奶?”每当这时,李海峰要么沉默地蹲在门口抽烟,要么烦躁地吼一句:“妈说你听着就是了!哪那么多事!”那点曾让她心动的“好”,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赤裸裸的占有和毫不掩饰的轻视。

她尝试过联系家里。第一次,她趁着去村口小卖部买盐的机会,偷偷向那个看起来面善的老板娘借了纸笔,哆嗦着写下家里的地址和父亲的名字,塞给老板娘几块偷偷攒下的零钱,求她帮忙寄封信。老板娘犹豫着,最终还是点了头。那几天,唐小娟心里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然而信寄出去石沉大海。几天后,李婆子不知从哪里听到了风声,叉着腰在院子里指桑骂槐地骂了整整一个下午,唾沫星子横飞。李海峰晚上回来,脸色铁青,一句话没说,直接把她拖进里屋,重重地扇了她两个耳光,打得她耳朵嗡嗡作响,嘴角渗出血丝。

“再敢往外递消息,老子打断你的腿!”他恶狠狠地警告,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

那封没能寄出的信,成了压垮她希望的最后一根稻草。她意识到,自己像一只被粘在蛛网上的飞虫,越是挣扎,束缚得越紧。

真正的囚禁在她发现自己怀孕的那一刻降临了。李海峰和他父母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称得上“笑容”的表情,但那笑容里没有喜悦,只有一种猎物终于落网的满足和算计。

“怀上了?好好好!”李老头难得地开了口,枯槁的脸上挤出一丝褶皱。

李婆子浑浊的眼睛在她肚子上扫了扫,哼了一声:“总算有点用了。”

李海峰的态度也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不再打骂,但一种更令人窒息的禁锢开始了。他收走了唐小娟身上仅有的几十块钱,然后,在一个阴冷的早晨,当着她的面,从他那破旧的帆布包里拿出了她的身份证和那部早已欠费停机、屏幕碎裂的旧手机。

“这些东西,我给你收着,省得丢了。”他的语气平淡,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说完,他当着她的面,划燃一根火柴,火苗贪婪地舔舐着那薄薄的卡片和塑料外壳的手机。唐小娟的心随着那跳跃的火苗猛地一抽,像是被那火焰烫穿了。她眼睁睁看着那代表着她身份和最后一丝与外界联系的东西,在跳跃的火舌中蜷曲、变黑、化为灰烬。一股冰冷的绝望彻底淹没了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深、更沉。她明白了,自己最后一道屏障也被彻底撕碎,她成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黑户”,一个被抹去过去、困死在这大山深处的幽灵。

李婆子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抱着胳膊,蜡黄的脸上毫无波澜,仿佛眼前烧掉的只是一堆无关紧要的垃圾。火光映着她浑浊的眼睛,里面只有一片令人心寒的漠然。

身份证和手机化为灰烬的瞬间,唐小娟感觉自己身体里的某一部分也彻底死去了。

怀孕七个月时,唐小娟的肚子已经高高隆起,像扣了一口沉重的大锅。身体笨重,脚踝肿胀,但逃离的念头却像野草,在绝望的废墟下疯狂滋长,烧灼着她的每一根神经。李海峰和他爹娘对她的看守似乎松懈了一些,大约是觉得她拖着这么大的肚子,插翅也难飞。

一个雷雨交加的深夜,密集的雨点砸在屋顶的破瓦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掩盖了一切细微的声响。李海峰和他爹在隔壁鼾声如雷,李婆子也睡熟了。唐小娟躺在冰冷的草席上,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她轻轻抚摸着腹中躁动不安的小生命,无声地说:“宝宝,跟妈妈走,妈妈带你离开这里……” 然后,她咬着牙,忍受着腹部的沉重坠痛,用尽全身力气,一点一点从草席上挪下来。双脚踩在冰冷潮湿的泥地上,一股寒意直冲头顶。她摸索着,凭着记忆,悄无声息地挪向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

雨水顺着门缝流进来,在地上积了一小滩。她小心翼翼地抬起门闩,那木头摩擦的声音在雨声中微不可闻。门开了一条缝,外面是瓢泼大雨织成的无边黑幕,狂风卷着冰冷的雨点抽打在她脸上,带来一股山林特有的土腥和自由的气息。希望像闪电一样劈开她心中的黑暗。

她一只脚刚艰难地迈过门槛,冰冷的雨水瞬间浸透了单薄的裤脚。

“死婆娘!你要跑!”一声尖利得能刺破耳膜的嘶吼在她身后炸响!是李婆子!她不知何时醒了,像一头被惊动的母兽,赤着脚从里屋冲了出来,干枯的手指如同铁钳,死死抓住了唐小娟湿透的后衣襟!

巨大的惊恐攫住了唐小娟!她用尽全身力气挣扎,想掰开那只枯爪。腹中的胎儿似乎也感受到了母亲的绝望和挣扎,剧烈地踢动起来,一阵尖锐的宫缩痛让她眼前发黑,差点栽倒。

“海峰!死鬼!你媳妇要跑了!带着你儿子跑了!”李婆子一边死命拽住唐小娟,一边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声音穿透雨幕,凄厉而疯狂。

里屋的门被“哐当”一声撞开!李海峰和他爹衣衫不整地冲了出来,脸上带着被惊醒的暴怒和惊恐。李海峰看到半个身子已探出门外的唐小娟和她高高隆起的肚子,眼睛瞬间红了,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

“贱人!”他咆哮着冲上来,蒲扇般的大手一把抓住唐小娟湿漉漉的头发,毫不留情地狠狠往后一拽!

“啊——!”头皮撕裂般的剧痛让唐小娟发出凄厉的惨叫,身体失去平衡,重重地摔倒在冰冷泥泞的门槛内。腹部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绞痛,她蜷缩起来,痛苦地呻吟。

“跑?往哪跑!”李海峰喘着粗气,眼睛血红,抬脚就朝她蜷缩的身体狠狠踢去,一脚,两脚……踢在她的肩膀、后背、腿上。雨声、咒骂声、踢打声、唐小娟痛苦的呻吟和李婆子尖利的叫骂混杂在一起,撕碎了这雷雨夜的死寂。

“我的孙子!别踢肚子!我的孙子啊!”李婆子扑上来,不是护着唐小娟,而是死死护住她隆起的腹部。

李老头阴沉着脸,找来一根粗硬的麻绳,在李海峰的帮助下,不顾唐小娟的哭喊挣扎,将她还在因疼痛而抽搐的双脚死死捆住,拴在了墙角一根粗大的房梁木上。绳子勒进她肿胀的脚踝皮肤,火辣辣地疼。

“给老子老实待着!再跑,打断你的腿!”李海峰喘着粗气,恶狠狠地啐了一口,“等生完这个孽种再说!”

冰冷的泥水浸透了她的衣衫,腹部的绞痛一阵紧过一阵。她蜷缩在黑暗的墙角,脚踝被粗糙的麻绳磨得生疼,每一次宫缩都带来濒死般的痛苦。雨水顺着屋顶的破洞滴落,砸在她脸上,和泪水混在一起,分不清是冷是热。在这个雷声轰鸣、充斥着暴力和绝望的雨夜里,她唯一的孩子,一个瘦弱得像小猫一样、哭声微弱的女婴,在污浊的草席上降生了。没有热水,没有干净的布片,只有李婆子粗糙的手和冷漠的嘟囔。

孩子被随意裹在一块分不清颜色的破布里,塞到唐小娟怀里。李婆子瞥了一眼女婴,撇撇嘴:“啧,丫头片子。” 那语气,像丢了一件不值钱的物件。李海峰得知是个女儿后,脸阴沉得能滴下水,骂骂咧咧地摔门出去了。公公李老头更是连看都没看一眼。

唐小娟抱着这个轻飘飘、皱巴巴的小生命,看着她紧闭的眼睛和微弱的呼吸,心如死灰。这个因绝望和暴力而提前到来的孩子,非但没有成为她的救赎,反而成了另一道更加沉重、更加无法挣脱的枷锁。

女儿的到来并未带来丝毫温情,反而让囚禁变本加厉。唐小娟被看得更紧了,连去屋后茅厕都有人远远盯着。女儿成了他们手中最有效的筹码。

“跑?你跑啊!跑了这孩子谁管?饿死她?”李海峰总是不耐烦地重复这句话,仿佛女儿只是一件可以用来威胁她的工具。李婆子更是时刻把“要不是为了这丫头片子”挂在嘴边,仿佛唐小娟的存在只是为了喂养这个“赔钱货”。

女儿一岁多时,唐小娟趁着李婆子打盹,李海峰父子下地,偷偷溜到村支书家。那是个看起来还算体面的中年人。她扑通一声跪下,语无伦次地哭诉自己的遭遇,求他帮忙报警,联系她在浙江的家人。

村支书皱着眉,看着这个衣衫破旧、头发枯黄、眼神惊恐绝望的女人,又看了看她怀里那个同样瘦小、眼神怯生生的孩子,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这个……清官难断家务事啊。你是海峰家买……咳咳,娶回来的媳妇,娃都这么大了,闹啥呢?好好过日子不行吗?海峰那人……脾气是躁了点,但你跑了,这孩子咋办?”他象征性地安抚了几句,最后也只是摇摇头,“回去吧,别闹了,让人看笑话。”

几天后,两个穿着制服的警察真的出现在了李家低矮的院门口。唐小娟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抱着女儿的手都在抖,眼中燃起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

“有人反映情况,说你们这儿……存在非法拘禁?”一个年长些的警察严肃地开口。

唐小娟刚要张嘴,李婆子突然像变戏法一样,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嚎,一把抢过唐小娟怀里的孩子,扑到警察脚边:“公安同志啊!你们可来了!你们要给我做主啊!”她鼻涕眼泪糊了一脸,指着唐小娟,“这个疯婆娘!她要害死我的孙女啊!她要把孩子扔山沟里去!要不是我们看得紧……呜呜呜……我的孙女啊!可怜啊!”

孩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哇哇大哭。

李海峰立刻上前,一脸沉痛和无奈:“警察同志,家丑啊!她……唉,生完孩子后脑子就不太清楚了,总说胡话,想跑,还老说要把孩子弄死……我们也是没办法,只能看着点,怕她真做傻事啊!”他边说边叹气,一副老实巴交被逼无奈的模样。

警察狐疑的目光在哭天抢地的李婆子、唉声叹气的李海峰和抱着孩子、脸色惨白、嘴唇哆嗦却发不出声音的唐小娟之间来回扫视。孩子尖锐的哭声在破败的院子里回荡。

“她说你们限制她自由,拿了她的证件?”另一个年轻警察问。

“天地良心啊!”李海峰叫屈,“她脑子不清楚,身份证、手机早不知道被她自己丢哪儿去了!我们上哪找去?我们倒是想带她去县里看看病,可她这样子……怕见生人啊!”他说的情真意切。

警察皱紧了眉头,显然被这混乱的场面弄糊涂了。他们低声交谈了几句,最终,年长的警察对唐小娟说:“这位女同志,你看……孩子还这么小,离不开妈。家庭矛盾,尽量好好沟通解决。真要有什么大问题,再找村委会或者我们。”他又转向李海峰,“你们也要注意方式方法,好好照顾病人和孩子。”

警车卷着尘土开走了。院门“吱呀”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最后一丝微光。李婆子立刻停止了哭嚎,把孩子像丢垃圾一样塞回唐小娟怀里,脸上瞬间换上了刻骨的怨毒,狠狠剜了她一眼,啐道:“晦气!”

李海峰则阴沉着脸,一步步逼近。绝望彻底吞噬了唐小娟。她抱着哭得声嘶力竭的女儿,瘫软在冰冷的地上,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她知道,那扇通往自由的门,在她面前,被这精心编织的谎言和怀中这个懵懂无辜的孩子,彻底、永远地关死了。

日子在无望的煎熬中缓慢爬行,像一条黏稠污浊的暗河。女儿三岁那年,唐小娟发现自己又怀孕了。这一次,她连一丝反抗的力气都提不起来。怀孕、生产,如同完成一项既定的、令人作呕的任务。又是一个女儿。李家人的脸色更加难看,李婆子的咒骂几乎成了日常的背景音。唐小娟像一个被抽空了灵魂的木偶,机械地喂养孩子,操持着永远也干不完的活计。她的眼神日渐空洞,曾经清澈的眸子蒙上了一层洗不掉的灰翳,只有在看着两个懵懂的女儿时,才会偶尔闪过一丝微弱的光芒。她不再试图逃跑,甚至很少说话。这种死水般的“平静”,反而让李家人放松了警惕,以为生了两个女儿,她彻底认命了。门不再时时上锁,偶尔去村口小卖部买点油盐,也没人再步步紧跟着。

命运的转机,以一种最残酷的方式降临。

那天,李海峰从村支书家回来,手里捏着一张皱巴巴的电报单,脸上带着一种复杂难辨的神情。他把纸片丢到正在灶台边刷锅的唐小娟面前,语气有些烦躁,又似乎有点如释重负:“喏,你家里来的。你爸……没了。车祸,说是没救过来,让你回去奔丧。”

“嗡”的一声,唐小娟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手里的锅铲“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她猛地弯腰,颤抖着捡起那张薄薄的纸片。上面冰冷的铅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指尖生疼:“父唐建国车祸身亡速归母王秀英”。

爸……没了?

那个曾经呵斥她、偏心弟弟、却也给了她生命的男人……死了?

巨大的冲击让她眼前发黑,身体晃了晃,扶住冰冷的灶台才勉强站稳。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堵得她无法呼吸。她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汹涌地砸落在沾满油污的电报纸上,迅速洇开一片深色的水渍。

李海峰看着她失魂落魄、泪流满面的样子,撇了撇嘴,似乎觉得有些无趣,但眼底深处又掠过一丝算计。他清了清嗓子,用一种施舍般的口吻说:“行了,哭有什么用。收拾收拾,明天一早我送你出山去镇上坐车。”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泥地上玩耍的两个小女儿,嘴角勾起一抹笃定的、近乎残忍的笑,“反正,你也舍不得这俩丫头,肯定会回来的,对吧?”

最后那句话,像冰锥一样刺穿了唐小娟的心脏。她死死攥紧了那张被泪水浸湿的电报,指关节捏得发白,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巨大的悲伤和一种更强烈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求生欲在胸腔里激烈冲撞、撕扯。

长途汽车在盘山公路上颠簸了不知多久,终于驶入了浙江境内。熟悉的湿润空气,道路两旁连绵的水稻田,白墙黛瓦的村落……阔别了整整六年的故乡气息扑面而来。唐小娟穿着那身灰扑扑、打着补丁的旧衣,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同样破旧的小布包,里面是她仅有的几件换洗衣服和偷偷藏起的、给女儿画认字卡用的半截铅笔头。她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既熟悉又陌生的景色,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揪得生疼。近乡情怯,更多的是恐惧——对家人反应的恐惧,对即将面对的、没有父亲的家的恐惧,还有对自己这副狼狈模样的恐惧。

车子在镇上的小站停下。唐小娟抱着布包,脚步虚浮地走下车。刚站稳,一个身影就猛地扑了过来,紧紧抱住了她!

“小娟!我的娟啊!”是母亲王秀英!她比六年前苍老了太多,头发白了大半,眼窝深陷,脸上刻满了悲伤的沟壑。此刻,她死死抱着唐小娟,瘦削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哭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这六年的担忧、悔恨和痛苦都哭出来,“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妈……妈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啊!”

唐小娟僵硬地被母亲抱着,鼻尖萦绕着母亲身上那股熟悉又陌生的、混合着皂角和药油的味道。她抬起眼,看到奶奶拄着拐杖站在不远处,背佝偻得像个问号,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她,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用力地用袖子擦了擦眼角——只擦了右眼,左眼的泪水任其流淌。弟弟唐小宝,已经长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半大青年,站在奶奶身后,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

家,还是那个家。白墙有些斑驳,院子里那棵老樟树似乎更高大了些。堂屋正中,停放着一口漆黑的棺木。空气中弥漫着香烛和悲伤的味道。

唐小娟的目光落在棺木前那张放大的黑白照片上。照片里的父亲唐建国,穿着他最好的一件中山装,脸上是她记忆中少有的、略显拘谨的笑容。这笑容凝固在冰冷的相框里,刺痛了她的眼睛。她一步一步,挪到棺木前,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没有嚎啕大哭,只有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压抑的、破碎的呜咽从喉咙深处断断续续地溢出来,像受伤小兽的哀鸣。

母亲王秀英跟过来,也跪在她身边,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厚厚的、用旧手帕包着的东西,硬塞进唐小娟冰凉的手里。

“小娟……”母亲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哭腔,“这钱……你拿着。你爸……你爸他走之前,清醒的时候……一直念叨你……”母亲哽咽得几乎说不下去,缓了好一会儿,才用尽全身力气挤出那句锥心刺骨的话,“他说……他最对不住的……就是你啊……”

最对不住的……就是你……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劈开了唐小娟心中冰封了太久的堤坝。六年来在贵州大山深处积攒的所有恐惧、绝望、屈辱和刻骨的寒冷,被父亲这句迟来的忏悔瞬间点燃,化作滚烫的岩浆,在她胸腔里奔涌、冲撞!她猛地抬起头,看向照片里父亲凝固的笑容,眼泪决堤般汹涌而出。她张开嘴,想放声痛哭,想呐喊,想质问,想诉说这六年地狱般的遭遇……可喉咙里像是被滚烫的烙铁堵住,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她死死攥紧了母亲塞过来的那沓钱,厚厚的纸币边缘硌得掌心生疼,也硌住了她几乎要冲口而出的悲鸣。

葬礼在沉重的哀乐和亲友的哭声中结束了。亲戚们陆续散去,留下满院的狼藉和挥之不去的悲伤气息。

第二天清晨,天色灰蒙蒙的。唐小娟早早地起了床,换上了一套母亲翻找出来的、她离家前留下的旧衣服,虽然有些短小,却洗得干干净净。她默默地收拾着自己那个小小的破布包,动作缓慢而坚定。

母亲王秀英红着眼睛走进来,看到她在收拾东西,嘴唇哆嗦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小娟……你……你还要回去?”那声音里充满了恐惧,生怕听到肯定的答案。

唐小娟的动作顿住了。她抬起头,望向窗外。院子里,奶奶正佝偻着背,用一把秃了的扫帚,一下一下,异常缓慢地清扫着昨夜留下的纸钱灰烬,动作迟滞得像个生锈的木偶。弟弟小宝则蹲在墙角,背对着这边,肩膀微微抽动。

她没有直接回答母亲,只是从那个破旧的小布包最里层,摸出了那半截被她摩挲得光滑无比的铅笔头。小小的、黑色的铅笔头,承载着她在最黑暗的日子里,借着门缝透进的一线天光,在捡来的破纸片上,为女儿小盼画下的歪歪扭扭的“山”、“水”、“人”……那是她在那座绝望大山里,唯一能抓住的、关于“希望”的微光。

她紧紧攥着那半截铅笔,冰凉的触感却奇异地带来一丝力量。然后,她轻轻地,却又无比清晰地摇了摇头。那是一个耗尽了她全身力气,也倾注了她所有决心的动作。

“不。”她的声音嘶哑,却像磐石一样坚定,“妈,我不回去了。” 每一个字都砸在冰冷的地面上,铿锵作响。

母亲王秀英猛地捂住了嘴,眼泪再次汹涌而出,但这一次,那泪水里除了悲伤,终于有了一丝如释重负的光芒。

院角的弟弟小宝,肩膀剧烈地耸动了一下,猛地站起身,转过身来。这个半大的青年,眼睛红肿,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他几步走到唐小娟面前,在她惊愕的目光中,深深地、深深地弯下腰,鞠了一个几乎成直角的躬。这个曾经被全家捧在手心、夺走了她所有宠爱的弟弟,此刻用最笨拙也最沉重的方式,表达着他的悔恨。

奶奶手里的扫帚“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她呆呆地站在灰烬里,望着直起身的小宝,又望了望屋里站着的唐小娟,那张布满沟壑的老脸剧烈地抽搐着,浑浊的泪水终于不再偏袒右眼,汹涌地漫过左眼的沟壑,冲刷而下。

唐小娟没有再哭。她只是挺直了那被生活压弯了太久太久的脊背,将那个装着半截铅笔的小布包,紧紧地抱在了胸前。那里面,是她被剥夺的过去,是她挣扎求生的证明,也是她重新开始的、唯一的武器。

十年后。

初春的阳光带着暖意,透过新刷的玻璃窗,斜斜地洒进镇文化站二楼的教室。空气里飘散着新书的油墨味和粉笔灰的气息。墙壁刷得雪白,崭新的黑板下沿,贴着一排颜色鲜艳的识字卡片。教室里坐着二十来个年龄不一的女学员,有的头发花白,有的还带着年轻媳妇的羞涩。她们神情专注,带着一种迟来的、近乎虔诚的认真。

教室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坐着一个身量单薄的女人。她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外套,袖口磨得起了毛边,但干净整洁。一头短发利落地别在耳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清瘦的脸颊。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异常专注地追随着讲台上老师的一笔一划,像久旱的禾苗贪婪地汲取着甘霖。她握着铅笔的手指关节有些粗大变形,那是常年劳作留下的印记,但握笔的姿势却带着一种初学者的、小心翼翼的认真。阳光落在她摊开的、簇新的练习本上,映照着上面一行行稍显稚拙却无比工整的字迹。

教室门口,负责登记的工作人员拿着新学员的名册,目光扫过上面新添的一行字迹:

姓名:唐小娟

年龄:二十八岁

工作人员抬起头,目光温和地投向窗边那个沉浸在学习中的身影。阳光勾勒着她专注的侧影,仿佛为她镀上了一层柔韧的金边。

窗外的樟树在春风中舒展着新叶,沙沙作响,像是低语,又像是温柔的掌声。练习本雪白的纸页上,墨迹未干的字迹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晰而坚定。那支铅笔,稳稳地握在手中,在纸页上行走,划开一片崭新的、笔直向前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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