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江南的雨,总似断了又续的心事。林知夏踩着湿滑的青石板路,终于停在那座旧宅门前时,雨滴正沿着熟悉的青瓦边缘串成珠帘,坠落无声。褪色的信封紧贴在她掌心,洇出微凉的水痕。这是她离开这座小城的第七年,也是收到那封未写完书信的第三百零五天。信封边角已磨损得毛糙不堪,如同记忆本身,在反复摩挲中失了棱角。她指尖微颤,抽出那张薄脆泛黄的信纸,目光落在那半行字迹上:“知夏,当你看到这封信时……”墨迹在“时”字后猝然晕开,化成一团深色混沌的云雾,像一滴凝固的泪,又像一颗骤然停止搏动的心。
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十七岁那年的气息裹挟着蝉鸣与苦涩药香扑面而来。那年夏天,空气里永远弥漫着医院特有的消毒水气味,她总爱趴在二楼冰凉的铁栏杆上,目光追随着楼下那个穿白大褂的清瘦身影。顾沉舟走路很快,病历本总是稳稳抱在臂弯里,步履匆匆带起的风拂动他白大褂的下摆,腕间那块旧式银表在穿堂而过的光线里一闪,细碎的光斑便倏地跃进她眼底,竟比盛夏的日头还要灼人。
“又逃课?”熟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点无奈的责备。林知夏惊得缩回扒着栏杆的手,转头便看见顾沉舟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后,听诊器随意地挂在脖子上,指尖还残留着消毒水清冽的气息。“林奶奶的药煎好了?”他总这样问,语气严肃得像个小家长。可每次他转身离开时,那白大褂宽大的口袋里,总会像变戏法似的多出几颗裹着玻璃纸的橘子硬糖,那是她最贪恋的甜。
她踮起脚尖,伸手便去抢他别在左胸口袋上方的工作牌。塑料卡面冰凉,上面贴着顾沉舟的证件照,照片里的人眉目疏离,神情近乎冷峻,与眼前这个会偷偷往她口袋里塞糖葫芦的少年判若两人。“顾医生,”她故意拖长了调子,笑眼弯弯,“明明比我大不了三岁,整天装什么老气横秋?”她笑得没心没肺,全然未曾察觉少年耳廓悄然漫上的那层薄红,像天边初生的霞。
02
命运的齿轮毫无预兆地在那个暴雨倾盆的深夜骤然啮合、转动,发出令人心悸的轰鸣。林知夏浑身湿透,像个水鬼般冲进急诊大厅,刺眼的顶灯晃得她头晕目眩。视线穿过混乱拥挤的人群,她一眼便望见顾沉舟正跪在移动担架旁,双手交叠,用尽全力为担架上的伤者做着心肺复苏。他的白大褂下摆浸在血泊里,每一次按压都溅起暗红的血珠。心电监护仪发出尖锐到令人头皮发麻的长鸣,如同死神单调的丧钟。他猛地抬头,汗水和雨水顺着额发滴落,那望向她的眼神,陌生得像隔着千山万水、生死鸿沟:“让开!别挡着急救通道!”那声音嘶哑,像砂纸磨过她的心。
躺在冰冷手术台上,被刺目无影灯笼罩的,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奶奶。林知夏蜷缩在手术室门外冰冷的地砖上,像被遗弃的幼兽。走廊里绝望的哭喊此起彼伏,撕扯着夜的寂静。时间被拉得无比漫长,每一秒都是凌迟。不知过了多久,那扇沉重的门终于开了。顾沉舟走出来,脚步虚浮,脸上是极度的疲惫,身上那件白大褂几乎被大片的暗红浸透,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几乎让她窒息。
“尽力了。”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如同重锤砸下。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似乎想拥抱她单薄的、颤抖的肩膀。林知夏却像被那刺目的血色灼伤,猛地后退一步,避开了他悬在半空的手。他僵住了,指尖还残留着消毒水和血混合的、令人作呕的气息。那白大褂上的血渍,在她眼中无限放大,成了此后多年挥之不去的梦魇,刺得她双目生疼,泪水却干涸在惊惧的深处。
往后的日子,林知夏如同被抽走了魂魄的纸人,在校园和空荡荡的老宅间麻木地飘荡。她开始刻意躲避顾沉舟,像避开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他塞进她课桌抽屉里的信,每一封都叠得方方正正,带着小心翼翼的恳切,却无一例外在她指尖被撕成碎片,雪花般纷纷扬扬落进垃圾桶冰冷的黑暗里。直到一个同样被月光浸透的夜晚,她失魂落魄地走上医院空旷的天台。夜风很大,吹得人衣袂翻飞。她一眼就看见那个倚着冰冷水泥栏杆的孤寂背影,指尖一点猩红在夜色里明灭不定,烟雾缭绕着他清瘦的轮廓。月光将他沉默的影子拖得很长,长到足以将她整个人吞噬。
“知夏?”他听到脚步声,迅速掐灭了烟头,转身,喉结在清冷的月光下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那天我……”他顿了顿,仿佛要积蓄莫大的勇气,“如果我能再**分钟赶到现场,或许……”
“别说了!”那“或许”二字像针一样狠狠扎进她的耳朵,林知夏失控地尖叫着后退一步,积蓄多日的悲恸终于冲破堤坝,眼泪决堤般汹涌坠落,“你总是说尽力!尽力!可我奶奶呢?她再也回不来了!”凄厉的哭喊被凛冽的风卷起,狠狠撞向冰冷的天花板,发出空洞的回响。顾沉舟再次伸出手,试图抓住她颤抖的手臂,却被她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甩开,那力道之大,带着孤注一掷的恨意,让他踉跄了一步。
03
第二天,天还未亮透,林知夏便带着简单的行李,像逃离瘟疫般离开了这座埋葬了她所有温暖的小城。她把自己锁在陌生都市一间狭小逼仄的出租屋里,窗帘紧闭,拒绝一切阳光。直到那个同样飘着冷雨的午后,她收到了那封迟来的、未写完的信。字迹是顾沉舟的,力透纸背,却断在那令人窒息的省略号里。它像一个幽魂,引着她踏上归途。
此刻,老宅那扇熟悉的木门在风雨中发出年久失修的吱呀呻吟,仿佛一声沉重的叹息。她颤抖着伸出手,用力一推。门开了,沉积了七年的尘埃在骤然涌入的光束里惊慌失措地飞舞、旋转。目光越过浮尘,书桌的一角,那张未写完的信纸静静躺着,如同一个被时光封印的秘密。信纸旁边,一张褪尽了鲜艳色彩、早已失去黏性的橘子硬糖包装纸,像一枚小小的、干枯的落叶,无声地诉说着过往。
阁楼上,忽然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窸窣声,像老鼠跑过,又像旧木板在叹息。林知夏瞬间屏住了呼吸,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碎胸膛。她扶着落满灰尘的木质楼梯扶手,一步步,极其缓慢地拾级而上,每一步都踏在七年时光堆积的尘埃与回忆里。
阁楼的门虚掩着。她轻轻推开。清冷的月光正从屋顶一处破损的瓦洞中直直地倾泻而下,宛如一道神圣而悲凉的光柱,不偏不倚地照亮了角落。那里,一个身影深深蜷缩在堆积的杂物阴影之中。顾沉舟的脸在光与暗的交界处明明灭灭,苍白得如同久不见天日的纸,眼窝深陷,颧骨嶙峋地凸起。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边缘磨损、纸页泛黄的旧病历本——林知夏一眼认出,那是奶奶最后那本。
“知夏?”顾沉舟似乎被光线惊扰,异常艰难地抬起头,脖颈转动时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骨骼摩擦声。他的声音沙哑粗粝,像是被砂石磨过声带,“你终于……来了……”他试图抬起手,然而仅仅是这样一个微小的动作,他的手臂便剧烈地颤抖起来,最终无力地垂落。
林知夏的目光顺着那颓然垂落的手臂下移,瞳孔骤然紧缩!月光清晰地照亮了他脚边散落一地的白色小药瓶,瓶身上冰冷的化学名称如同鬼符。其中一瓶滚落开来,旁边赫然压着一张展开的诊断书。纸页上,“渐冻症晚期”几个加粗的黑体字,像淬了毒的匕首,带着雷霆万钧之力狠狠刺入她的眼帘,瞬间抽走了她所有的力气和温度,眼前阵阵发黑,世界开始疯狂旋转。
原来如此!那些被他反复写下又不知如何投递的道歉信,那些被她撕碎后飘散的纸屑,那些从未说出口的沉重字句,都化作了命运加诸于他身上的无形枷锁,化作了这具躯壳日复一日、无声无息走向凝固的酷刑。他独自守着这座装满回忆也装满痛苦的老宅,在时光的缓慢凌迟中,守着对她永无回应的承诺,守着一场注定无人见证的消亡。
林知夏再也无法站立,双腿一软,整个人扑倒在他身边冰冷的地板上。她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握住他那只正在迅速失去温度的手,仿佛这样就能抓住他飞速流逝的生命。那只曾经修长有力、能执手术刀也能温柔递给她糖果的手,此刻冰冷僵硬得可怕,像一块正在风化的石头。窗外的雨,不知何时悄然停了。世界陷入一片奇异的寂静。唯有清冽的月光,仿佛带着亘古的悲悯,温柔地流淌进来,无声地覆盖了书桌上那张未完成的信纸。月光如水银般流动,温柔地覆上那页泛黄的信纸,仿佛一支无形的笔,蘸着无言的悲悯,替那个永远无法再握笔的人,续写着那句被命运粗暴打断的句子:“知夏,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终于可以坦然地说,我爱你,从十七岁的那个夏天,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光斑在“最后一刻”四个字上轻轻跳跃,像十七岁少年腕表的反光,微弱,却固执地亮着。
04
林知夏扑在顾沉舟身边,触手所及是他嶙峋手臂上冰凉的皮肤,那寒意顺着她的指尖直抵心脏,冻结了血液。她死死攥住他那只已无法抬起的手,仿佛攥着最后一线随时会断裂的生机。窗外,暴雨骤歇后的寂静沉重得压人耳膜,唯有屋檐残存的雨水滴落,敲打在青石板上,发出单调而空洞的“嗒、嗒”声,像极了当年手术室外监护仪那催命的长鸣。
“顾沉舟!”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破碎地挤压出来,“你说话!你看着我!”她徒劳地摇晃着他冰凉的手臂,那手臂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没有丝毫回应。他深陷的眼窝在月光下投下浓重的阴影,唯有那对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终于艰难地聚焦在她脸上。那眼神浑浊,像蒙着厚厚灰尘的玻璃,里面盛满了难以言喻的疲惫、一种近乎解脱的平静,还有……一丝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的、近乎哀求的微光。他翕动了一下毫无血色的嘴唇,喉咙深处发出模糊的“嗬…嗬…”声,像破旧的风箱在艰难抽动。
“水……是不是要喝水?”林知夏猛然醒悟,手忙脚乱地环顾这布满灰尘的阁楼。她的目光急切地搜寻,最终落在一个积满灰尘、边缘豁了口的粗陶碗上。她几乎是扑过去抓起它,又跌跌撞撞冲向楼梯。楼下厨房的水缸早已干涸见底,只有角落里一个蒙尘的旧暖瓶,她颤抖着拔开木塞,庆幸里面尚存一丝余温的水。她小心地捧着水碗,再次冲上阁楼,水在碗里剧烈晃荡,溅湿了她的衣襟。
她跪在他身边,小心翼翼地托起他沉重的头,试图将碗沿凑近他干裂的唇。可他的头颈肌肉早已失去了支撑的力量,头颅无力地后仰。水根本无法顺利流入口中,反而顺着他的嘴角和下颌流下,浸湿了衣领,留下蜿蜒的水痕。他喉间“嗬嗬”的声响更急促了,带着溺水般的窒息感。
“对不起!对不起!”林知夏慌乱地用袖子擦拭他脸上的水渍,眼泪大颗大颗地砸落,混着那些水痕,“我该怎么做?顾沉舟,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她的心脏,越收越紧。
就在这时,她瞥见散落在他脚边的一支塑料吸管,像是某种注射液的配套物。她如获至宝般捡起,用颤抖的手快速擦了擦,一端小心地放进碗里,另一端,她极其轻柔地拨开他干涩的唇瓣,将那细细的管子探入他口中一点点。
“吸……用力吸……”她哽咽着,声音破碎地引导,手指因用力而指节发白,死死稳住那根脆弱的吸管。
顾沉舟浑浊的眼珠转动了一下,似乎凝聚起最后一丝微弱的神志。他的脸颊微微凹陷,极其艰难地、极其微弱地吸吮了一下。碗里的水面,终于泛起了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微小涟漪。紧接着,又是一下,更微弱,更漫长。如同一个濒临耗尽的引擎,每一次启动都耗尽残存的力气。几滴微温的水,终于缓慢地、顺着那透明的管道,艰难地流进了他干涸的身体。
05
这微不足道的成功,却像一道微弱的光,刺破了林知夏心中厚重的绝望阴霾。她屏住呼吸,不敢有丝毫移动,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这个姿势,像一个守护着风中残烛的虔诚信徒。时间在寂静中流逝,每一秒都无比漫长。当碗里的水下去浅浅一层时,顾沉舟终于停止了吸吮,头无力地歪向一边,沉重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拉风箱般的杂音,胸口剧烈起伏,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
林知夏轻轻放下碗,这才发现自己浑身都被冷汗浸透,手臂因长时间维持一个姿势而酸痛僵硬。她瘫坐在地板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喘息。目光再次落在他脚边那张刺目的诊断书上——“肌萎缩侧索硬化(ALS),晚期”。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视网膜上。渐冻症。她脑中一片空白,对这个名词只有模糊而可怕的印象:身体被无形的冰霜一寸寸冻结,意识却清醒地目睹这场缓慢的活埋。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攫住了她。
阁楼里弥漫着尘埃、霉味、淡淡的药味,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生命缓慢流逝的气息。林知夏的目光扫过四周。角落里堆着几个蒙尘的纸箱,她挣扎着起身,强忍着身体的虚脱感,走过去打开。里面是一些旧衣物,散发着樟脑丸的陈腐气味。她翻找着,终于在最底下抽出一条洗得发白、却相对干净柔软的旧毛毯。
她走回顾沉舟身边,小心翼翼地避开他散落药瓶的腿,将毛毯抖开,尽可能轻柔地盖在他蜷缩的身体上。毛毯下,他的身体轻得惊人,像一捆枯柴。她替他掖好毯角,指尖无意中触碰到他冰冷的手背。她顿住了,迟疑了几秒,然后,用自己温热的手心,轻轻覆盖住他那只冰凉僵硬的手。没有试图揉搓,只是覆盖着,试图传递一点微薄的暖意。她不知道这有没有用,但她必须做点什么。
顾沉舟的身体似乎极其轻微地震颤了一下,那深陷的眼窝里,有什么东西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快得难以捕捉,随即又湮灭在无边的疲惫里。
窗外的月光无声地移动,照亮了顾沉舟怀里的那个旧病历本。深蓝色的硬壳封面已经磨损起毛,边缘卷曲,纸张泛着陈旧的黄褐色。
林知夏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那上面。那是奶奶的。是顾沉舟当年亲手记录下奶奶每一次心跳、血压、体温的本子,也是最后宣判奶奶生命终结的冰冷记录。他为什么……会一直抱着它?在生命最后的时光里,独自一人,在这座充满死亡与离别记忆的老宅里,抱着它?
一个念头如同冰冷的闪电劈开混沌:难道他是在……赎罪?用自己日渐衰亡的生命,日复一日地陪伴着这本记录着“失败”的病历,守着这座埋葬了奶奶也埋葬了他们之间所有可能的旧宅?这个念头带来的痛楚如此尖锐,几乎让她无法呼吸。
她缓缓伸出手,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碰触那病历本冰冷的硬壳封面。顾沉舟似乎感觉到了,覆盖在他手背上的那只冰凉的手,极其微弱地、痉挛般地蜷缩了一下指节,仿佛在抗拒,又仿佛是无意识的抽搐。
林知夏深吸一口气,动作极其轻柔地,试图将那病历本从他僵硬的臂弯里抽出来。他抱得很紧,即使病弱至此,那手臂残留的本能似乎仍在固执地守护着什么。她用了一点力气,终于,那本承载着太多沉重过往的病历本,落入了她的手中,带着他微弱的体温和无法言说的重量。
她翻开扉页。奶奶娟秀的名字映入眼帘,旁边是顾沉舟当年清峻有力的笔迹:“患者林淑华,入院日期:2008年6月17日。”纸张因年代久远而变得脆弱,翻动时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在寂静的阁楼里异常清晰。
她开始一页页地翻看。前面是奶奶刚入院时相对稳定的记录,字迹清晰工整。越往后,记录变得越频繁,字迹有时会显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潦草,血压和心率的数字波动越来越大,触目惊心。她看到了“肺部感染”、“心力衰竭”、“多器官功能衰竭”这些冰冷残酷的字眼,像一把把钝刀切割着回忆。
翻到最后一页。记录戛然而止在七年前那个暴雨夜。没有正式的死亡记录,只有一行字迹凌乱、力透纸背的记录:“19:47,心搏骤停。CPR持续35分钟无效。”在“无效”两个字下面,墨水洇开了一大片深重的墨团,边缘参差,像一颗破碎的心,又像一滴永远无法落下的眼泪。
06
林知夏的指尖抚过那片墨团,仿佛能感受到当年那个年轻医生在写下这两个字时,笔尖的沉重、绝望和无法承受的挫败。纸张粗糙的触感摩擦着指腹,带来细微的刺痛。她闭上眼,七年前急诊室那刺鼻的消毒水味、血腥味,顾沉舟满身是血的身影,他嘶哑的“尽力了”三个字,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痛楚如此清晰,从未因时间而真正褪色。
就在这窒息般的痛苦中,一个微弱的、几乎被忽略的声音艰难地响起,如同砂砾摩擦。
“不……是……你……”
林知夏猛地睁开眼,心脏几乎停跳。她看向顾沉舟。他的眼睛不知何时睁开了,正死死地盯着她手中的病历本,那眼神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痛苦和一种近乎疯狂的急切。他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似乎想努力聚集起所有的力量,喉咙里再次发出“嗬…嗬…”的挣扎声,比之前更加急促、更加破碎。
“不是……你……的错……”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碎裂的喉咙里硬生生挤出来的,带着血沫和绝望的嘶鸣。他试图摇头,颈部的肌肉却只能做出极其微小的、痉挛般的晃动,额头上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
林知夏瞬间明白了!他看到了她脸上的痛苦,他以为她还在怨恨他!他以为她翻开病历本,是为了再次确认他的“罪责”!他拼尽最后残存的力气,想要否认,想要解释,想要替她卸下那莫须有的枷锁!
“我知道!”林知夏几乎是扑到他身边,声音带着哭腔,急切地打断他徒劳的努力,“顾沉舟,我知道!不是你的错!从来都不是!”她紧紧握住他那只冰凉的手,泪水汹涌而出,滴落在他枯瘦的手背上,滚烫的。“是我……是我太害怕了……是我逃走了……把所有的痛都推给了你……”
07
顾沉舟急促的喘息声似乎因为她的哭喊而停顿了一瞬。他那双因疾病而浑浊的眼睛里,翻涌起极其复杂的情绪——惊愕、难以置信,随即是巨大的、几乎将他淹没的悲怆和一种深沉的、迟来的慰藉。那死死盯着病历本的、充满痛苦的眼神,终于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动,聚焦在她的脸上。那目光仿佛穿越了七年的时光迷雾,带着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为一片沉重的、令人心碎的平静。一滴浑浊的泪,极其缓慢地,顺着他深陷的眼角蜿蜒滑落,没入灰白的鬓角。
林知夏的心被这滴泪狠狠刺痛。她不再犹豫,俯下身,用尽全身的力气,紧紧抱住他冰冷而瘦骨嶙峋的身体。他的骨头硌着她,轻得让她心慌。她把脸埋在他散发着淡淡药味和尘埃气息的肩窝,滚烫的泪水迅速濡湿了他单薄的衣料。
“对不起……顾沉舟……对不起……”她一遍遍地重复着,声音闷在他的肩头,是迟到了七年的忏悔,是对命运不公的控诉,更是对他独自承受这一切的痛彻心扉的怜惜。
她感觉到怀中僵硬冰冷的身体,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变化。那紧绷的、如同冻结般的肌肉线条,在她紧贴的温度和不断的哭泣声中,极其缓慢地、一点点地松懈下来。像一座在漫长严冬中冻僵的孤峰,终于感受到了一丝微弱的地热,开始无声地融化、坍塌。他没有力气回应这个拥抱,甚至连一个轻微的动作都做不出。但他不再抗拒她的靠近,不再试图解释或否认。他仿佛卸下了背负了七年、沉重得足以压垮灵魂的巨石,任由自己沉入这片迟来的、带着泪水的温暖里。那深陷的眼窝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虚无的安宁。
08
窗外的月光,不知何时已悄然移到了书桌一角,温柔而执着地笼罩着那张未写完的信纸。墨迹晕染的“时”字,在清辉下清晰可见,像一个永恒的休止符,也像一个沉默的起点。
林知夏哭了很久,直到喉咙沙哑,筋疲力尽。她抬起头,小心翼翼地松开怀抱,用手背胡乱抹去脸上的泪水。顾沉舟已经闭上了眼睛,呼吸微弱但似乎比之前平稳了一些,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沉入了短暂的昏睡。月光勾勒着他消瘦得近乎嶙峋的侧脸轮廓,安静得令人心碎。
她不能再待在这冰冷肮脏的阁楼里。她必须做点什么。
她挣扎着起身,双腿因久跪而麻木刺痛。目光再次扫过散落一地的药瓶,她蹲下身,借着月光,仔细辨认那些拗口的化学名称。她不懂医学,但她认得其中几个药瓶上贴着的标签,上面有本地一家社区医院的名称和日期——最近的日期是三天前。他还曾努力地寻求过治疗,哪怕只是杯水车薪。
她小心翼翼地将药瓶一一捡起,排放在相对干净的一角。然后,她开始环顾这破败的阁楼。积年的灰尘,堆叠的杂物,破碎的瓦片投下摇曳的光斑。这里不是终点,绝不能是。
下楼的脚步比上来时更加沉重。她径直走向厨房,找到水桶和一块破旧的抹布。冰冷刺骨的自来水从生锈的水龙头里哗哗流出,溅湿了她的衣袖。她咬着牙,一遍遍搓洗着抹布,拧干,然后开始近乎疯狂地打扫。
她先从楼下客厅开始。积了厚厚灰尘的桌椅被用力擦拭,露出黯淡的原木色。蛛网被扫帚狠狠扫落,在光束中仓皇逃窜。散落在地的杂物——旧报纸、空瓶罐、不知名的零件——被她分门别类,该扔的扔,该归拢的归拢。她用力推开紧闭的、布满污垢的窗户,让雨后潮湿却清新的空气猛烈地灌进来,驱散那陈腐的气息。灰尘在涌入的光线和气流中狂乱地飞舞,如同被惊扰的幽灵。她剧烈地咳嗽着,眼泪再次被呛出来,却不肯停下手中的动作。
接着是狭窄的卧室。那张老旧的木床,床板几乎塌陷。她使出吃奶的力气,拖拽着它,在布满灰尘的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将它挪到靠窗、能晒到一点清晨微光的位置。她从楼下的柜子里翻出仅有的、虽然陈旧但还算干净的床单被褥,用力拍打着上面的灰尘,然后一层层铺好。动作笨拙却带着一股近乎偏执的狠劲。
她一趟趟往返于厨房和阁楼之间。打来相对干净的温水,用那块洗得发白的毛巾,极其小心地避开他身上可能脆弱的地方,轻轻擦拭他脸上、颈上、手上的灰尘和汗渍。每一次触碰他冰冷僵硬的肢体,她的心都像被针扎一样。她试图喂他喝一点温水,依旧只能用吸管,依旧是极其缓慢而艰难的过程。她看着他每一次微弱吞咽时喉结痛苦的滚动,看着他因努力而渗出的冷汗,只能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尝到淡淡的血腥味。
做完这一切,天色已经蒙蒙亮。灰白的光线取代了月光,从屋顶的破洞和敞开的窗户照进来,驱散了部分阴霾,却也让阁楼的破败和顾沉舟的病容显得更加触目惊心。林知夏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浑身酸痛,几乎虚脱。她看着在临时铺就的、稍微整洁了一些的“床铺”上昏睡的顾沉舟,看着他盖着自己带来的那条旧毛毯,呼吸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唯有胸口那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生命尚在。
09
一种巨大的、几乎将她压垮的孤独感和无助感,如同冰冷的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将她紧紧包裹。她只有一个人。面对着一个生命正在飞速流逝的人,面对着这绝望的、看不到一丝光亮的处境。她能做什么?除了看着他一点点被冻结,除了徒劳地擦拭和喂水,她还能做什么?
她颤抖着手,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屏幕冰冷的光映亮了她布满泪痕和灰尘的脸。指尖悬停在那个早已烂熟于心的号码上方——那个属于顾沉舟,却可能早已停机的号码。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按下了拨号键。
短暂的沉寂后,听筒里传来的,果然是那个冰冷而机械的女声:“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如同肥皂泡般破灭了。她颓然地放下手机,肩膀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空号。他切断了过去,也切断了所有可能的联系。他是真的,抱着必死的决心,独自回到了这座充满痛苦回忆的老宅,安静地等待最后时刻的降临。他不需要任何人的打扰,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更不需要……她的出现所带来的、迟来的、却又如此残酷的打扰。
林知夏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双臂紧紧抱住膝盖,将脸深深埋了进去。无声的恸哭让她瘦弱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她像一个被遗弃在世界尽头的孩子,孤独地面对着无边的黑暗和彻骨的寒冷。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极其微弱、如同羽毛拂过的触碰感,轻轻落在她的发顶。
林知夏猛地抬起头,泪水模糊的视线里,她看到顾沉舟不知何时又睁开了眼睛。他那只还能极其轻微移动的右手,正艰难地、颤抖着悬在她头顶上方,手指弯曲成一个极其僵硬的弧度,似乎想安抚她,却连这最简单的动作都无法完成。他看着她,那浑浊的眼底,不再是之前的痛苦或平静,而是盛满了浓得化不开的、近乎绝望的悲伤和不忍。一滴泪,再次无声地滑过他深陷的眼角。
他在为她的痛苦而悲伤。即使到了这种地步,他感受到的,不是自己的绝望,而是她的。这个认知,像一把烧红的利刃,狠狠捅穿了林知夏的心脏,带来一种近乎毁灭的痛楚。
“别哭……”他的嘴唇艰难地蠕动,气若游丝,几乎无法分辨口型,“知夏……别……为我……”每一个无声的音节,都耗尽了他残存的生命力。
林知夏再也无法抑制,扑过去,再次紧紧抓住他那只试图安慰她、却最终无力垂落的手。她的手心滚烫,他的手心冰冷。她将他的手掌紧紧贴在自己泪湿的脸颊上,仿佛想用自己所有的温度去融化那刺骨的寒冰。
“我不走。”她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决绝,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像是在对他,也像是在对残酷的命运宣战,“顾沉舟,你听好。我不走了。我再也不会走了。这一次,我陪着你。不管多久,不管多难,我都陪着你。我们一起……我们一起面对!”
她的泪水滚烫,不断滴落在他冰冷的手背上,似乎真的在那冰封的皮肤上留下了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湿痕。顾沉舟深深地看着她,那眼神里的悲伤如同无底的深潭,却又在潭水的最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微弱地、极其缓慢地融化了,闪烁出一丝近乎脆弱的光芒。他极其轻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动了一下被她紧握的手指的指节。
那微弱的回应,如同在无边的黑暗中点燃了一颗小小的、随时会熄灭的星火。林知夏紧紧握住那点星火,如同握住了整个世界最后的希望。窗外的天色,正一点一点地亮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