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搬来的楼上邻居夜夜用震楼器扰民。
我忍无可忍上去理论,刚敲开门就被三个特警按倒在地。
邻居穿着丝绸睡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敲门前动动脑子,知道我家住的谁吗?”
管家慢条斯理地补充:“少爷不想见人,下次再来就挖你一只眼。”
我默默记住了他们的空调外机型号。
当晚就发现这台机组根本没有报批,非法安装还噪音超标。
我微笑着把举报材料投进邮箱。
次日,邻居疯狂砸门:“贱民你找死!我爸是王振邦!”
我平静打开电视,里面正播放新闻:“前住建局局长王振邦涉嫌严重违纪...”
门外传来管家颤抖的声音:“少爷,您父亲...被监委带走了。”
第一次感觉到那声浪,是凌晨两点四十分。不是重物撞击,也不是家具拖拽。那是一种更深、更狠、更纯粹的恶意——一种经过劣质金属机械结构反复增幅和扭曲的、纯粹的撞击声浪。
咚!咚!咚!咚!
沉闷而暴烈,带着一种碾压般的蛮横,透过楼板,穿透混凝土,钻进我的头盖骨,碾过每一根神经。整个房间都在这种高频的、短促有力的撞击里共振。桌上的玻璃杯呻吟着移位,窗框发出细碎的嗡嗡哀鸣。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巨大的手攥住,跟随那节奏疯狂泵血,每一次泵动都带着窒息的胀痛。头痛得像要裂开。
我是陈默,这里的新租客。今天是搬入“金阳苑”5号楼的第十一天。这栋位于城东边缘的所谓高档公寓,用精美的装修海报和“静谧安雅”的宣传语,掏空了我工作五年的大部分积蓄。
现在才知道,这安雅静得多么讽刺。我的天花板,住着一群魔鬼。每晚,他们准时开工,仿佛在我颅腔里敲响战鼓。
我用力拉起薄被蒙住头。
没用。
咚!咚!咚!
那声音像是长出了尖牙,撕开棉絮,准确咬在耳膜上。
深呼吸,我告诉自己,冷静。也许人家……只是在搬运东西?可这念头瞬间被持续的、毫无节奏可言纯粹折磨人的撞击声碾得粉碎。没有搬运工会在凌晨两点四十分工作,还持续这么多天!
之前的警告毫无意义。物业电话打过两次,第一次含糊应对,第二次直接挂断。社区网格群发消息提醒过,我的那条消息像是掉进了深渊,悄无声息,无人回应。我甚至不敢指名道姓,只是在群里隐晦地说:“5号楼某层邻居,夜深了,声音能否小一些?”
换来的,只是“咚!咚!咚!”愈发猖狂的挑衅。
第十一夜的疲惫像浸透水的铅块,沉甸甸地坠在身上每一处关节。怒火从胃底一路烧灼到喉咙口,混着血气,腥甜而滚烫。这怒火烧毁了我最后一丝怯懦和忍耐。
凭什么?
就因为我好说话?因为我只是个普通租客?因为他们笃定我掀不起风浪?
滚他妈的礼貌!滚他妈的再沟通!
我猛地从床上弹起,赤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那寒意反而刺激了神经。睡衣外套都来不及披,愤怒推着我冲出家门,冲向楼梯间。
厚重的防火门在我身后沉重合拢,“哐当”一声闷响,隔绝了我那死寂的房间。声源在头顶变得异常清晰,就在头顶正上方,震得楼梯间的灰尘簌簌落下。
一步、两步、三步……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井里激起小小的回响,像擂在我自己心头密集而慌乱的鼓点。
我停在楼上邻居那扇厚重的深棕色防盗门前。劣质的钢铁在头顶声浪的余韵里,发出嗡嗡的震颤低鸣,贴着掌心传导上来。门板冰冷刺骨。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得肋骨生疼。愤怒还在烧,但站在这里,面对着门后未知的存在,一股寒气却猛地从脊椎窜起。这门厚重得反常,门锁复杂得闪眼。
管他里面是人是鬼!
“笃笃笃……”敲门声带着我的颤抖,在寂静的凌晨楼道里显得单薄又刺耳。
没人应。
“咚!”头顶又是一声,带着门板的震动。
怒火彻底吞没了最后一丝犹豫。“砰!砰!砰!”我攥紧拳头,用尽全力狠狠砸在冰冷的金属门板上,指节撞击着硬物,瞬间泛红传来剧痛。
“里面的!开门!还让不让人活了!”我的吼声冲出喉咙,在楼道里撞出一片慌乱的嗡鸣,尾音带着破响。
砸门声和吼声的回音尚未完全消散,楼梯间沉重的防火门“哐!”一声被人从里向外猛地撞开!不是推开,是撞!带着一股沛然的力量和风声!
我惊得一缩脖子,下意识扭头。
三个人影!高大、迅捷、沉默如山崩!
迷彩裤,战术背心,头顶戴着特警特有的蒙面头套!像一片移动的黑色山岩,又像三条训练有素的嗜血猛犬,动作快到极致,带着窒息般的压迫感,瞬间就扑到了眼前。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身体的本能只来得及发出半声破碎的惊呼:“呃?!”
一股巨大力量抓住我的右臂猛地向后狠狠一拧!剧痛让眼前瞬间发黑!膝盖弯同时挨了重重一击,力量巨大而精准,我甚至听到了骨头错位般的脆响,整个人“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
粗糙冰冷的水泥地面撞击膝盖,钻心的疼痛。
一左一右两股力量死死压住我的肩膀和后颈,把我死死地按在冰凉的地板上。左边那个膝盖顶住我的后背心,沉得像一座山压下来,肺里的空气被骤然挤压出大半,我张着嘴只能发出“嗬…嗬…”的倒气声。
右脸被死死按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地上,摩擦得皮肤火辣辣地疼。另一只冷硬的靴子狠狠踏在我左手腕上,死死钉牢,手骨仿佛要被碾碎。
金属探测器的冰冷探头粗暴地划过我的后背、腰侧、大腿、小腿,带着审查嫌疑犯的轻蔑和不容置疑的力道。
“搜身完毕!无威胁物品!”一个毫无情绪的男声在头顶响起。这声音听起来年轻,却淬了冰般冷漠无情。
压迫在脊背上的膝盖稍微挪开了寸许,但肩膀和脖子的禁锢依旧纹丝不动。我像条被钉在地板上的鱼,拼命蠕动,大口大口喘气,脸被迫紧贴着肮脏冰冷的地面。肺还在火辣辣地疼,后腰刚才被膝盖压过的地方更是闷痛难当。
头顶厚重的防盗门无声地向内侧滑开一道窄缝。
柔和的暖黄光线像一片温柔的纱,悄然泄出,流淌在冷硬的水泥楼梯间地面。
首先映入我被迫向上翻看视野的,是一双材质极好的藏青色棉麻拖鞋,以及套在其中的两只脚。然后是一条柔软垂坠的深灰色丝绸睡裤,裤脚处露出的一小段脚踝在光线下几乎白得透明。
他出来了。
就站在打开的门缝里。
高度和角度让我只能仰视他。背对着门内温暖柔和的光源,他的面庞显得有些模糊,隐在柔光制造的浅淡阴影里,看不清具体五官,只有一种俯瞰的冷漠轮廓。他的身形很瘦,近乎单薄,裹在那件熨帖的烟灰色真丝睡袍里,衬得他像个不沾尘世的幽灵。
可他周身散发的气息却与柔弱无关。
压迫感。无声的,冰冷的,像深海压强碾碎贝壳般的压迫感。
他甚至没有低头完全正眼看我,只是居高临下地垂着眼睑,目光似乎落在我这个被迫贴在地面的狼狈物体上,又似乎穿透了我,落在一片虚无里。
一片死寂。楼梯间的空气凝固得如同水泥。
我只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喘息,还有血液在耳朵里冲刷的轰鸣。
他微微动了,丝绸发出极其细微的窸窣声。动作优雅而缓慢。
然后,开了口。
声音不高,甚至有点过于平静,却像锋利的薄冰切开了凝固的空气:
“敲门前……”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等这无声的寂静将后面的话语淬炼得更为锋利,“……动动脑子。”
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但那每一个字音都像是细小的冰锥,精准地钉入听者的耳膜和神经末梢。
“知道……”他再次停顿。目光似乎在我沾满灰尘、因愤怒、惊恐、窒息而扭曲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带着一丝漠然的考量,然后平静地落下结论:“……我家住的谁吗?”
这轻飘飘的问句里蕴含的傲慢和寒意,瞬间让我皮肤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门内,那片暖黄的柔光勾勒的边缘里,无声地站出一个更为模糊瘦削的人影。一个老人,穿着同样质地精细的深色中式家居服,佝偻着背,像一截沉默而枯槁的老树桩。他的面容完全沉在门内光线的阴影里,看不真切,只有一种岁月沉淀下来的浑浊气息散溢出来。
那是管家?还是……其他?
老者的声音紧跟着响起,极其缓慢,带着一种金属摩擦的沙哑感,像毒蛇游走于枯叶:
“少爷……”他朝门口那丝绸睡袍的主人微微倾了一下身,称呼恭敬,动作却敷衍,随后才看向我这边,浑浊的语调依旧不疾不徐,“不想见人。”
他的声音顿了顿,空气里的窒息感又加重了一分。
那双隐在阴影里的眼睛似乎牢牢锁定了我,浑浊,却又尖锐如针。
“下次……”沙哑的金属音再次摩擦响起,每个字都咬得清晰、笃定,带着一种宣判式的残忍,清晰无比地钻进我的耳膜,“……再来……”
然后,清晰地落下两个字:“……就挖你一只眼。”
“啪嗒。”一声轻响。那道只泄露出柔和光线的门缝无声地闭合了。楼道重归黑暗死寂,将那令人胆寒的威胁和门后两人冷漠的侧影彻底关在了里面。
压在身上的巨力骤然消失。
两只手松开,那只踏在手腕上的靴子也挪开了。像丢弃一块垃圾。
“滚。”先前的特警冷冷地吐出一个字。没有丝毫情绪。
我瘫在地上,冰冷的汗水浸透了单薄的睡衣,紧贴着皮肤,激起一阵阵战栗。膝盖和手腕的钝痛变得清晰,混合着后颈被按压的僵硬,和肺部呼吸间残留的闷痛。
耻辱。绝对的、令人几欲发狂的耻辱!像滚烫的岩浆灼烧着五脏六腑。
我咬着牙,牙根几乎咬碎。用双臂撑住冰冷的地面,一点点、挣扎着爬起来。膝盖磕碰过的地方钻心地疼。我没有看那三个幽灵般沉默、笼罩在战术装备里的身影,只是低着头,死死盯着自己沾满灰土的双手。
喉咙里堵着什么,腥甜的,是刚才摔倒在地时咬破的舌尖?还是那几乎冲破胸膛的屈辱?
我扶着粗糙冰冷的墙壁,慢慢站直身体。膝盖因为疼痛微微打着颤。
那三个特警像黑色的壁虎,无声地转身,拉开防火门,消失在了楼梯间深处。没再给我一个眼神,只留下最后一句命令的回响:“滚。”
楼道里彻底死寂。头顶上那毁灭性的撞击声也停了下来。
仿佛刚才那地狱般的一幕,从未发生过。
只有我像个破口袋一样站在这里,粗重地喘着气。
耻辱的火焰灼烧着我每一寸皮肤。挖眼?少爷?
冰冷的水泥气息混合着夜间的凉气钻入鼻孔。我死死地抓着冰凉的楼梯扶手,粗糙的钢铁表层硌得掌心生疼,却让我烧灼的脑子有了一丝诡异的降温。
楼道的声控灯在我沉重的喘息和挪动脚步的声音中忽明忽灭,每一次光亮都短暂地映照出我此刻的狼狈:头发凌乱粘在汗湿的额角,脸上沾着灰尘,睡衣在刚才的挣扎中皱巴巴地挂着灰,膝盖处尤为明显,摩擦破了个洞,露出皮肉。
我甚至能闻到一股淡淡的、灰尘混合着劣质清洁剂的味道,混合着自己身上涌出的冷汗气味。胃部因为极度的紧张和冲击在隐隐抽搐,喉咙里一片干涩腥甜。
不能倒下。更不能留在这里。
这楼道里每一寸空气都沾着毒。
我拖着发麻剧痛的左腿,扶着冰冷的墙壁,一步一步往下挪。每一步,膝盖骨缝都摩擦着传来剧痛,后背的闷痛也随着呼吸牵扯。屈辱和愤怒在胸腔里翻滚、沉淀,渐渐冻结,凝成一种更沉、更硬的东西。
少爷。王振邦。
这个名字像淬了毒的金屑,无声地烙在了我屈辱的印记中央。分量沉重得让我脚下的水泥台阶都显得轻浮。
回到自己那间被噪音折磨得早已不像港湾的出租屋,反手锁好防盗门那三圈厚重的锁舌,又将门链挂上——链扣轻轻滑入卡槽的“咔哒”声,在这死寂的凌晨,竟然给了我一丝微弱的安全感。
背靠着冰冷坚硬的门板,身体像是彻底被抽走了所有骨头,沿着门一寸寸滑落,最终瘫坐在冰冷的地砖上。
客厅一片狼藉。墙角那座旧木书架上的书像被一只无形巨手粗暴地扫过,零落歪斜,几本厚重的工具书掉在地上散开。茶几上的遥控器和一只玻璃杯滚落在角落的地砖上,幸运地没碎。之前那似乎要掀翻天花板的撞击声浪,留下了它摧残过的痕迹。
头顶一片死寂。
刚才在楼上经受的耻辱,被特警按倒在地的痛苦,那个丝绸睡袍“少爷”高高在上的俯视,还有那句冰冷清晰如外科手术刀般的“挖眼”威胁……一幕幕在我大脑里高速闪回、撕裂。
恐惧?愤怒?茫然?都有。一种巨大的、几乎碾碎理智的疲惫感,如同冰冷肮脏的潮水,没顶而来。手指控制不住地在微微颤抖。
不行。
不能像滩烂泥一样躺在这里。
我猛地吸气,冰冷的空气呛入肺腑,带来一阵刺激性的痉挛,却也像注入了一针强效提神剂。
我双手用力撑住同样冰凉的地板,咬着牙,忍着膝盖和后背的剧痛,强迫自己站起来。腿还有些软,靠着门板稳住身体。
抬头。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视着客厅的每一个角落,最终,锁定在北面那扇巨大的、近乎落地的阳台门。
凌晨三点零五分。外面是沉沉的、浓墨般的夜。城市沉睡。几星灯火在远处的高楼上如困倦的萤火。
我拉开厚重的遮光窗帘,推开通往阳台的玻璃门。冰冷的夜风立刻裹挟着城市特有的、尘埃和尾气的微腥气味扑了进来,吹在脸上瞬间带走一些汗湿。睡衣贴在身上带来的寒意让我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
金阳苑5号楼高层公寓的外立面,在夜色里勾勒出巨大的、沉默的轮廓。阳台空间狭长,只有一米多宽,外面砌着冰冷的水泥栏板,高度齐腰。我扶着冰凉的铝合金栏杆探身出去,身体微微前倾。
向上看。
视线如同扫描仪,精准地扫过楼上阳台下沿那一排坚固冰冷的空调外机格栅。
隔着一层格栅,能看到里面矗立着的、比我家里客厅柜机还要巨大得多的一个工业怪物!深灰色的金属外壳在稀薄的夜光里泛着冷硬的幽光,体积庞大得几乎要撑裂那个特意为其加固的外机位。粗壮如婴儿臂的铜管裸露在外面一段,像狰狞的血管。
风冷冷地吹着,带着高层特有的呼啸声。
我的目光死死锁定那台外机庞大的身躯。没有侥幸。
这东西,绝不是家用。它的轰鸣,就是制造地狱声浪的源头!白天噪音或许被稀释,但在这个寂静的高层空间,尤其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那持续不断的、闷雷般的震动低频,穿透楼板和墙壁,足以摧毁神经。
这台机组,本身就代表着那家“少爷”对他脚下所有生物的碾压和践踏!
目光缓缓移动,如鹰隼般扫过那庞然大物外壳的每一处拐角、接缝、铭牌……
心脏在胸腔里低沉地跳着,一下,又一下。
找到了!
在巨大外机的右侧下部,靠近边缘阴影处,贴着一张不起眼的银色金属标签。尺寸大约半个巴掌大,四四方方。在昏暗光线下,上面印刷体的字迹相当模糊。
高度不够!我踮起脚尖,身体尽量向外探出。冷风瞬间灌进睡衣领口,激得皮肤泛起一阵细小的疙瘩。
不行,还是看不清!那该死的标签处在视野下缘的模糊地带,又被外机格栅挡掉了一小部分。
大脑飞速运转。我需要它的型号!精确的型号!那些字母和数字的组合,就是撬动那高耸堡垒的第一块砖!
手机!刚才混乱之下,手机似乎掉在客厅沙发缝里了。
我像个幽灵般闪回室内,视线迅速锁定客厅一角沙发的边沿——暗红色人造革沙发的缝隙里,一点冰冷的光泽露出来。是我的手机。
快步走过去,顾不上膝盖和后背的疼痛,指尖探入沙发缝隙的皮革边缘,带着汗水和灰尘的味道,摸到冰冷的手机外壳,一把抽出。
手机屏幕上显示时间:凌晨3:09。锁屏界面很干净,背景是深邃的星空图。没有一条新信息,没有一通未接来电。全世界都在酣睡,只有我和楼上那地狱的鼓点还醒着。
打开相机APP,手指因为寒冷和过度用力抑制不住的微颤,点了好几次才点中右上角的设置齿轮图标。进入设置菜单。
拉到底部,找到拍照格式选项。选择“PRO”专业模式。屏幕上立刻蹦出几个复杂参数轮盘——ISO、快门速度、白平衡、对焦方式……
手指快速点击,先点中“AF”自动对焦,图标闪烁一下,变成“MF”手动对焦。下方出现了一条手动对焦滑块。我深吸口气,将滑块小心地向右拖动,数字从远端无穷远符号开始变化,直到屏幕上那个微小的、贴在巨大外机侧下方、反射着黯淡夜光的银色金属标签在取景框中轮廓和文字变得尽可能清晰、锐利起来。
好!大致可以了!
立刻点击屏幕下方快门按钮右边的“EV”曝光补偿选项,弹出加减号小滑块。毫不犹豫地将那个白色的滑块小点向左——负值方向——拖拽。屏幕整体迅速变暗,几乎成了剪影效果,但那个银色标签的反光部分(铭牌本身)和印刷体的亮色字迹,在整体暗下去的背景下,反而因高光而神奇地被凸显出来!
成了!就是这个效果!
再次回到阳台。冷风针一样刺着脸。我屏住呼吸,身体尽可能探出冰冷坚固的水泥围栏边缘,腰部的肌肉因用力而绷紧。一只手死死抓住冰凉的铝合金栏杆保持平衡,另一只手握着手机,手臂极力伸长,高举!
手机摄像头对准楼上那外机侧下方。
屏幕显示稳定:MF手动对焦锁死!EV值压低了整体亮度!屏幕上,那块小铭牌的形状,特别是铭牌中间偏下那行稍微大一点的印刷体字符——LK-GR180A——终于被清晰地捕捉和锁定!
LK-GR180A。
这个型号组合,像一组冰冷的密码,被我死死刻入眼中。心算的齿轮疯狂啮合,一个近乎不可能的揣测攫住了我:这种工业级大型中央空调的商用机组,怎么会出现在民用高层住宅的普通单元内?它涉及冷媒流量、供电改造、承重安全、振动降噪隔离……每一项报建审批都如同跨越层层关隘。这种型号的单体噪音值绝不可能通过民用住宅的验收标准!
我的心脏跳动得沉稳而冰冷。
第二天中午的太阳毒辣地悬在头顶,把城市烤得发烫。地面蒸腾的热气扭曲了视线。
城东区规划资源行政审批大厅。没有一丝风,浑浊的空气仿佛凝固,粘稠滞涩地压在肺叶上。
大厅里排满了人。汗味、焦虑的气息、嗡嗡的交谈、偶尔拔高的质问声浪、还有打印机不知疲倦的吱嘎吞吐——各种声音混合成一种令人窒息的粘稠背景噪声,闷头闷脑地挤压着人们的神经。
我排在一条缓慢蠕动的队伍末尾。前后都是人。前面一位大叔不停地用手背抹额头和脖子上的汗,他灰扑扑的衬衫后背洇湿了一大片深色。后面两个年轻男女手里捏着厚厚一叠文件,低声激烈地讨论着什么,语速很快。
空气湿热得如同桑拿房。大厅中央老旧空调的出风口发出乏力的“呼呼”声,显然力不从心,几乎感觉不到凉意。我喉头发干,掌心一直有些黏腻。
手里紧握着一张打印纸——LK-GR180A型大型商用中央空调外置机组技术参数表。这份从行业论坛深处挖出来的PDF被我提前打印好,捏在手里,纸张边缘已经被手心的汗浸得有点发软。纸张左上角钉着一张拍立得照片,模糊的光线下,定格着那个型号标签。
队伍终于捱到了窗口。
玻璃后面是个三十来岁的办事员,稀疏的头发贴在额角,嘴角紧抿下垂。他眼皮都没抬一下,机械地问:“办什么?”
“咨询报建信息。”我的声音有点干涩,“请问这栋楼,金阳苑5号楼3206室,业主报装空调机组备案材料能查一下吗?”
办事员动作顿了一下,终于抬起眼,目光锐利地扫过我脸上,带着审视。那目光掠过我手里的纸,掠过那张偷拍的照片。他眉头皱起,那是一种混杂着不耐和被打断程序化的恼怒。
“户主名字。”他声音冷硬。
“租客,户主名字不清楚。房号可以查吧?”我尽量保持语气平静。
“查不了!”他斩钉截铁,“不提供对外自助查询。这不合规!”他不耐烦地摆手,指向旁边一个贴着【信息咨询】牌子的办公室大门,“想查先去那边预约登记!下一个!”
眼神交汇的瞬间,他眼中划过一丝清晰的警惕和烦躁——混杂着一种“怎么又来这种找麻烦的”的意味。
玻璃后面,另一个窗口后面一个年纪稍大些的女办事员也朝这边瞥了一眼,眼神平淡漠然,甚至懒得停留一秒,显然对窗外纠缠的个体毫无兴趣。我捕捉到那个年轻办事员微微侧头,似乎用眼神和隔壁窗口里那个年纪稍大的女办事员无声地交流了一瞬——那目光里没有疑问,只有某种程式化的、彼此心领神会的无奈厌烦。
被那三个特警按在冰冷地上摩擦的耻辱感,以及那句“挖眼”的威胁再次浮现,却奇异地被眼前这座僵化冰冷官僚机器所挤压出的怒火所覆盖。
程序。永远都是程序。
“好,谢谢。”我脸上扯不出笑容,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开队伍。动作不慢,但也不显得仓惶,像条滑走的鱼,迅速钻出人头攒动的服务大厅。
热浪和城市浑浊的尾气混合着扑面而来,街道上汽车轰鸣驶过。我逆着汹涌的人流和车流,拐进了行政中心大楼侧后方一条狭窄、人迹稀少的旧式商业街。两侧是些五金店、小饭馆,卷帘门半拉着。太阳晒得水泥地面蒸腾起热浪。
我拿出手机。屏幕上显示下午两点十分。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如同沙漏,倒计着某种紧迫感。
手机通讯录飞快地滑动。掠过一个个名字:同事甲(技术宅)、前女友(律师助理)、张工(安装队包工头)……
手指停在一个名字上:李玮 - 区环保局监测站(老同学)。
没有犹豫,直接拨号。
彩铃响了两遍,电话才被接起。
“喂?陈默?太阳打西边出来啦?咋想起给我打电话了?”电话那头传来李玮熟悉的声音,带着点诧异和中午吃饱后的慵懒。
“玮子,”我单刀直入,没有一丝寒暄,声音压得很低,语速却很快,“十万火急,求你个事。必须快。”
电话那头的背景杂音瞬间小了下去,李玮的语气立刻变得严肃起来:“什么事?你说。”
“帮我查一份报建备案材料。”我语速飞快,“房号:金阳苑5号楼3206。设备:LK-GR180A大型商用中央空调外置机组。报建方肯定是业主或开发商。现在就要,越全越好。我这边在行政审批被卡了,拿‘不对外’挡了回来。”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李玮的声音再响起时,压得更低,带着一丝忧虑和为难:“陈默……这不合规啊老弟。我们这边查企业环评档案都要层层签字的……更别说调别人家装的设备报建……特别是这种……”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这种房号,来头看着就不小……”
“不是一般的大。”我飞快地接上,声音冰冷刺骨,“我上去敲门理论,直接被几个特警当着他们业主的面按在地上,还听到一句‘再来就挖一只眼’。”
“操!”电话那头传来一声短促而清晰的脏话,然后是李玮明显被惊到的倒吸冷气,“嘶……挖……挖眼?!你惹上什么大佛了?”
“我管他大佛小鬼!”我的声音透着一种从骨髓缝里渗出来的寒气,“这事不能算了。我被他们当狗一样踩在地上!现在就想知道,他妈的这玩意儿是不是非法安装!是不是没报批!只要查到一点漏洞,就能压死他们!玮子,我就问,帮不帮我?”
电话那头的沉默比刚才更压抑。我能想象李玮此刻紧锁的眉头和不断天人交战的心理活动。他是那个体制内循规蹈矩的老实人,和我这个带着点不合时宜较真脾气的,毕业后走向就截然不同。
“妈的……操……”我听到他又低声咒骂了一句,像是下定了决心,带着一丝豁出去的狠劲,“等着!我试试!你别挂!我现在在办公室没别人。”电话那头传来急促的键盘敲击声,还有鼠标点动的哒哒轻响。
背景里隐隐传来隔壁办公室模糊的谈笑声和脚步声。李玮那边的键盘敲击声密集又短促,透着一种在刀尖上跳舞的紧张感。
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汗水顺着我紧贴耳廓的手机边缘往下淌。
“查到了!”李玮的声音突兀地响起,紧张又低沉,像炸雷在我耳边响起。
我的心猛地一悬:“怎么说?!”手不自觉地用力攥紧电话,塑料机壳硌着掌心。
“毛线都没有!”李玮的呼吸有点急,“金阳苑整个项目备案材料我这儿都能看到点边角!查了所有分户的装修备案登记库!5号楼3206户,就他妈只有几台普通分体空调的登记信息!”
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拔高:“根本没有你拍的这个庞然大物的型号!LK-GR180A?没听说过!整个楼盘的业主装修记录库都没出现这个玩意儿一次!”
果然!如巨锤击中心脏!不是臆测!
“确定?”我的声音反而异常平稳,里面烧灼着冰冷的铁芯。
“非常确定!”李玮语气斩钉截铁,“这种大型机组报建审批流程复杂,要动公共区域承重结构的!没备案就是违法安装!而且我告诉你,这种设备,就那噪音参数……绝壁超标!吵死人很正常!没被查纯属小区物业装孙子!”
“谢了,玮子!”巨大的狂喜裹挟着冰冷的算计数如同冰雹般砸向心头。
“喂!陈默!等等!”李玮的声音急迫起来,带着明显的忧虑,“我告诉你啊!这种硬茬子!能量太大了!听我一句,知道对方非法就行了!别硬杠!真的,咱就是个平头老百姓,惹不起!见好就收!或者找正渠道举报一波就算了,千万别……”
“放心。”我打断他,嘴角在街角热风里微微扯了一下,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冰冷弧度,“我心里有数。挂了。”
不等他再说什么,直接按掉电话。
手机屏幕暗了下去。
但我的眼睛亮得惊人。
材料早已准备好了,昨晚回来就在电脑前完成了:
一份陈述书: 清楚罗列“金阳苑5号楼3206室”非法加装大型工业空调设备(附型号)、导致长期严重低频噪音污染骚扰多户居民的事实(只字不提自己被打压的事)。落款:不堪其扰的住户。字字如刀。
技术参数表: 清晰印着“LK-GR180A商用中央空调外置机组”及其远超民用住宅国标的噪声值、振动等级、耗电量、需额外加固承重等硬指标。铁证如山。
偷拍照片: 打印得清清楚楚,LK-GR180A 的型号赫然在目,背景是那厚重的水泥空调格栅位置。
项目规划图复印件: 从网络上抓取的金阳苑项目公示图纸上,3206号单元外侧原本预留的,是几处普通的家用空调小机位。
傍晚六点四十五分,夕阳把城市的西边天际染成一幅燃烧的油画,艳丽、危险、预示着某种剧变。
城市信访中心。离下班时间还有十五分钟。办事窗口已经非常冷清,几个工作人员已经在整理桌面,姿态放松下来。
我像一个沉默的送信人,悄无声息地走到中心门口。投递口上方的红灯亮着,表明它仍处于开启状态。
从随身帆布包里拿出那个沉甸甸的、厚厚的、印着金阳苑地址的牛皮纸档案袋。
封口处已经用最厚实的胶带严严实实地封了三道。
我平静地抬起手。
没有任何犹豫,手腕向前一送。
厚厚的牛皮纸袋滑入那窄窄的开口,发出轻微的摩擦声,然后“啪嗒”一声落在里面深不见底的黑暗中。
举报信送达。
第二日清晨,阳光斜斜穿过被夜风刮开一条缝隙的窗帘,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带。空气微凉。
厨房里,我安静地盯着平底锅里单面煎得金黄的溏心蛋。蛋清边缘焦脆微卷,蛋黄饱满圆润,随着热油滋啦作响。香味混合着油烟的气味。旁边吐司机里跳起两片焦黄的面包片。
时间像是被拉长了。锅里的油滋啦作响。
蛋液边缘在高温油下微微卷曲、凝固,呈现出诱人的焦糖色。
世界一片寂静。头顶,也是死寂。那折磨人十一天的撞击声,连同那巨大机器运作的震动感,彻底消失了。
仿佛楼上不曾住过人。
当——
吐司机完成工作的清脆响声,打破了这短暂的寂静。
我低头拿出吐司片。
几乎就在同时——
“砰!哐!哐哐哐!哐!!”
巨大、狂暴、毫无章法的砸门声如同爆发的泥石流,轰然撞碎了屋内的宁静!那力道之猛,让整个防盗门连同门框都在剧烈震动!
金属门板被某种巨大的、坚硬的东西凶狠地反复撞击着,发出令人牙酸的闷响!
还有男人疯狂、扭曲、歇斯底里的咆哮,穿透厚厚的门板直钻进来:
“杂种!给我滚出来!!”
“狗东西!你他妈找死!!出来!!”
“信不信老子弄死你全家!开门!!”
那声音带着毁灭性的暴怒,几乎要将门外的墙壁都震裂!
我手没有颤抖。
平静地将煎好的溏心蛋和培根放在吐司片上,端起盘子,像完全没有听见那足以震破耳膜的咆哮和砸门声,一步步稳稳地走到客厅茶几旁,把餐盘放下。
砸门声和咆哮达到了顶点:
“操你妈的!!知道我爸是谁吗?!我爸是王振邦!!!”
“老子要你死无葬身之地!!!”
最后一记沉重的闷响,似乎是脚狠狠踹在门板正中央。
我拿起茶几上的遥控器。
修长的食指按下。
黑色电视机屏幕瞬间亮起。色彩鲜艳,声音清晰。
本市早间新闻频道。
漂亮干练的女主持人坐在演播台前,语气严肃凝重:
“……插播一条重要消息。本台记者刚刚从市纪委监委获悉,市住房和城乡建设局原党组书记、局长王振邦同志涉嫌严重违纪违法……”
客厅里光线敞亮。
那歇斯底里的砸门声、咆哮声,在新闻主播清晰播报出的那个名字——“王振邦”——响起时,戛然而止。
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了喉咙。
楼道里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电视机里的声音格外清晰:“……目前正接受市纪委监委纪律审查和监察调查……”
这寂静只维持了不到一秒钟。
下一秒,门外。
“……少……少爷?!”
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响起,极其细微,带着难以言喻的惊恐和颤抖,仿佛看到了世间最恐怖的景象。
“……您……您父亲……”声音哆嗦着,每一个字都破碎不堪,“……被……被监委……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