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重生在七岁生日那天。
*绿茶奶奶正把蛋糕砸在妈妈脸上:“丧门星,生个丫头片子还想吃蛋糕?”
*前世妈妈被他们逼得跳楼,这次我笑盈盈抱住奶奶的腿。
*“奶奶说得对!妈妈就该吃剩饭!”
*转头却把录音笔塞进妈妈口袋:“妈,收集证据,离婚!”
*当妈宝爸和绿茶姑再次欺负妈妈时,我当众播放录音。
*“贱人配不上我儿子!”“克死全家的扫把星!”
*我眨着无辜大眼:“奶奶,这些话都是您教我的呀。”
*妈妈终于签下离婚协议那天,周叔叔红着眼眶抱紧她:“婉秋,这次换我守护你。”
*而我的新日记本第一页写着:帮妈妈暴富计划,启动!
我醒过来的时候,耳朵里还灌满了呼呼的风声,还有那种身体急速下坠时,五脏六腑都要被扯碎的恐怖感觉。
心脏在瘦小的胸腔里擂鼓一样地跳,撞得骨头生疼,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一种溺水般的灼痛。
眼前一片模糊,只有一片浑浊的、令人作呕的暗红,那是……那是妈妈最后穿的那件旧外套的颜色吗?我记得它被风吹得鼓胀起来,像一面绝望的旗……
喉咙里堵着腥甜的铁锈味,我猛地呛咳起来,小小的身体蜷缩着,抖得像一片寒风里的落叶。
“咳……咳咳……”
咳嗽声把我自己拉回了现实。视线渐渐聚焦,不再是冰冷绝望的天台边缘,而是……一个低矮的、贴着廉价卡通贴纸的天花板。
身下是熟悉的、洗得发白还带着淡淡肥皂味的小碎花床单。
我吃力地撑起沉重的眼皮,转动僵硬的脖子。
房间里光线很暗,只有床头那盏塑料小夜灯散发着昏黄、微弱的光。
借着这点光,我看到了书桌上那个笨拙的、用彩色蜡笔画满了歪歪扭扭花朵和太阳的卡片——那是我自己画的。
旁边,还立着一个巴掌大的、穿着粉色纱裙的塑料娃娃,它的塑料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空洞地反着光。
床头柜上,一个巴掌大的小闹钟,塑料外壳已经有些磨损,红色的秒针正不知疲倦地一格一格地跳动着。
滴答。滴答。滴答。
那声音敲在我的太阳穴上,震得我头晕目眩。
日期……我看清了那小小的数字:1998年,7月,12日。
七岁。
我回到了七岁生日这天!
巨大的、混杂着狂喜和刺骨寒意的洪流瞬间冲垮了我。
前世妈妈那张被绝望彻底吞噬、毫无血色的脸,还有她站在天台边缘摇摇欲坠的单薄身影,像烧红的烙铁一样狠狠烫在我的脑海里。
那个懦弱无能、永远只会躲在奶奶身后指责妈妈“不懂事”的爸,那个尖酸刻薄、恨不得吸干妈妈最后一滴血的绿茶奶奶,还有那个阴阳怪气、处处刁难的绿茶姑姑……他们扭曲得意的笑容在记忆的碎片里狰狞地晃动着。
就是这一天!就是在我七岁生日这天,他们彻底撕碎了妈妈最后一点可怜的尊严,把她推向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几乎要停止跳动。不行!绝对不行!
我回来了,这一次,我绝不让这一切重演!那些伤害过妈妈的渣滓,我要让他们一个个付出代价!一个也不能放过!
就在这时,客厅方向猛地传来一声刺耳的、几乎要掀翻天花板的尖叫,像钢针一样狠狠扎进我的耳膜。
“——孟建军!你眼睛是瞎的吗?看看你娶回来的这个丧门星!”
是奶奶王翠花那把尖利刻薄的嗓子!前世无数次在深夜咒骂妈妈的声音!
紧接着,是爸爸孟建军那永远带着一股窝囊气的、唯唯诺诺的辩解:“妈……妈您消消气,婉秋她……她不是故意的……”
一股冰冷的怒火瞬间烧穿了我所有的恐惧和眩晕。我像一颗被点燃的小炮弹,猛地从床上弹起来,赤着脚就冲向房门。
脚底板踩在冰冷的地板上,却感觉不到一丝凉意,只有血液在血管里沸腾奔涌的灼热。
我悄无声息地将门拉开一道缝隙,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着肋骨。
客厅里,一片狼藉。
那个小小的、上面用廉价红色奶油歪歪扭扭写着“甜甜生日快乐”的水果蛋糕,此刻正四分五裂地躺在地上,奶油和水果糊成了一滩恶心的彩色泥浆。空气里弥漫着甜腻得发齁的奶油味和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
妈妈张婉秋,就跪在那堆污秽旁边。她穿着那件洗得发白、袖口都磨起了毛边的旧格子衬衫,瘦削的肩膀因为压抑的哭泣而剧烈地颤抖着。
她的头发凌乱地散落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但那顺着苍白脸颊不断滚落的泪珠,还有额角发际线上沾着的一大块黏腻的奶油和蛋糕屑,像烧红的烙铁一样烫伤了我的眼睛。
爸爸孟建军像个木桩一样杵在旁边,低着头,双手无措地绞着衣角,眼神躲闪,根本不敢看跪在地上的妈妈一眼。
而始作俑者,我的好奶奶王翠花,叉着腰站在正中央,涂着劣质口红的薄嘴唇像刀子一样飞快地开合着,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妈妈脸上:“不是故意的?!我呸!我看她就是存心跟我老太婆过不去!生了个赔钱货丫头片子,还想过生日?还想吃蛋糕?做你的春秋大梦!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什么晦气东西!克死了你爹妈还不够,还想来克我们老孟家?想都别想!这蛋糕,喂狗都比给你吃了强!”
她的声音又尖又利,每一个字都淬着剧毒的针,狠狠扎向地上那个无声哭泣的女人。
姑姑孟丽丽,穿着一件崭新的、在这个年代显得格外刺眼的亮紫色连衣裙,像只花孔雀似的倚在旁边的旧沙发上,一边慢条斯理地欣赏着自己刚涂的、红得吓人的指甲油,一边凉凉地帮腔:“就是啊嫂子,不是我说你。妈年纪大了,你让她老人家动这么大的气,多伤身体啊?不就是个破蛋糕吗,妈说得对,甜甜一个丫头片子,吃不吃能怎么着?你也太不懂事了。”她翻了个白眼,语气里充满了刻意的嫌弃,“瞧你这一身埋汰的,赶紧收拾干净,看着就晦气!”
妈妈的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了一下,头垂得更低了,几乎要埋进那堆肮脏的蛋糕残骸里。
她的手指死死抠着冰冷的地板,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肩膀的颤抖更加剧烈,却死死咬着下唇,没有发出一丝哭声。
前世,就是这一幕!奶奶的羞辱,姑姑的嘲讽,爸爸的沉默,像三把钝刀,一刀一刀凌迟着妈妈的心!而小小的我,只会躲在门后,吓得瑟瑟发抖,连哭都不敢大声。
看着妈妈此刻卑微到尘埃里的样子,看着奶奶和姑姑那两张写满恶毒得意的脸,一股足以焚毁理智的暴怒在我小小的身体里炸开!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嫩肉里,带来尖锐的痛感,才勉强压住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嘶吼。
冲出去?像头愤怒的小兽一样撕咬她们?不,不行!七岁的身体太弱小了,只会给妈妈带来更大的麻烦和羞辱。
前世被逼到绝路时那深入骨髓的恨意和绝望,此刻反而像冰冷的泉水,瞬间浇灭了我所有的冲动,只留下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愤怒解决不了问题,只会让她们更得意。我要冷静,必须冷静。保护妈妈,撕碎这些伪善者的面具,需要的是脑子,不是拳头。
一个清晰的念头,像黑暗中划过的闪电,骤然劈开了我混乱的思绪。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胸腔里翻江倒海的恨意,强迫自己脸上挤出一点属于七岁孩子的、怯生生的、甚至带着点讨好意味的笑容。
我推开门,赤着脚,怯生生地走了出去。小小的脚步声在死寂的客厅里显得格外清晰。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我身上。
奶奶王翠花那刻薄的表情微微一滞,随即嘴角扯开一个假得不能再假的“慈爱”弧度,声音也拔高了几分,带着一种刻意表演出来的夸张:“哎哟!我的乖甜甜醒啦?快到奶奶这儿来!”她张开手臂,像要拥抱一个稀世珍宝。
我像是没看见地上哭泣的妈妈,也没看见那滩刺目的蛋糕污秽,径直扑向王翠花,用尽全力抱住了她那穿着廉价化纤裤子、散发着浓重樟脑丸和廉价雪花膏混合气味的腿。我把小脸贴上去,努力模仿着记忆里那些被宠坏的邻居小孩的语气,声音软糯得能滴出蜜来:
“奶奶!奶奶最好啦!甜甜最喜欢奶奶了!” 我仰起头,眨巴着“天真无邪”的大眼睛,看着王翠花那张因得意而微微放光的脸,继续用甜得发腻的声音说,“奶奶说得对!妈妈是笨蛋!是丧门星!她就不配吃蛋糕!她就该吃剩饭!奶奶最聪明了!”
“甜甜!” 跪在地上的妈妈猛地抬起头,脸上糊满了泪水和奶油,那双总是盛满温柔和疲惫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难以置信的、被至亲之人狠狠捅了一刀的剧痛和震惊。她看着我,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眼神比奶奶砸过来的蛋糕更让她心碎。
爸爸孟建军似乎也愣了一下,大概没想到平时黏着妈妈的女儿会说出这种话,但他那点微弱的惊愕很快就被一种“看吧,连孩子都知道你不好”的微妙认同感取代了,嘴角甚至不易察觉地撇了一下。
“哈哈哈!听听!听听!” 王翠花得意得几乎要飘起来,那张刻薄的脸笑成了一朵扭曲的菊花,她一把将我搂得更紧,粗糙的手掌用力揉搓着我的头发,像是在炫耀她最得意的战利品,“还是我的乖孙女儿明白事理!比你那个没用的妈强一百倍!一千倍!建军,丽丽,你们听听!这才是我老孟家的种!”
姑姑孟丽丽也掩着嘴咯咯笑起来,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指对着妈妈的方向点了点,语气轻佻:“嫂子,听见没?连你亲闺女都这么说你,你还不反省反省?”
妈妈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像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垮的骆驼。她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大颗大颗的眼泪无声地滚落,砸在冰冷肮脏的地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她不再看任何人,只是深深地、深深地弯下腰,用那双瘦得骨节分明的手,颤抖着,一点一点地去捡拾地上的蛋糕碎片和奶油污渍。她的动作机械而麻木,仿佛灵魂已经抽离了这具备受凌辱的躯壳。
看着妈妈那心如死灰的样子,我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几乎无法呼吸。指甲更深地掐进掌心,用尖锐的疼痛提醒自己:忍下去!现在还不是时候!
“奶奶,”我努力维持着脸上那副“崇拜”的表情,声音甜得发腻,小手却悄悄地在王翠花那件油腻腻的旧外套口袋里摸索着,“奶奶最好了!甜甜想听奶奶讲故事!讲妈妈怎么笨的故事!” 我故意强调着“笨”字。
“好!好!奶奶给你讲!” 王翠花此刻被我捧得飘飘然,那张刻薄的嘴立刻像打开了闸门的毒水沟,源源不断的污言秽语倾泻而出,目标直指地上那个卑微擦拭的女人。
“哼!你那妈啊,就是个天生的扫把星!命硬得很!克死了自己爹妈不算,还想来祸害我们老孟家!当初要不是她死皮赖脸缠着你爸,就她那种破落户,也配进我们孟家的门?……”
“……生了你这么个丫头片子,还有脸要东要西?我们老孟家的香火都断在她手上了!没用的东西!……”
“……一天到晚丧着个脸,跟谁欠她几百万似的!看着就晦气!建军那么好的工作,肯定就是被她这张晦气脸给妨的!……”
“……还有啊,她那个什么狗屁工作,画几张破图能挣几个钱?还不够她自己买药吃的!整天病恹恹的,就是个药罐子,拖油瓶!……”
恶毒的话语像淬了毒的冰锥,一根根扎进我的耳膜,也扎在妈妈单薄的脊背上。妈妈捡拾碎片的手抖得越来越厉害,好几次都抓不住那滑腻的奶油块。
我一边“专注”地听着,一边用尽全身力气控制着面部肌肉,不让那滔天的恨意泄露分毫。我小小的身体依偎在王翠花怀里,像一只寻求庇护的幼兽,指尖却在她那件旧外套厚重粗糙的布料上,悄无声息地移动着。
找到了!
指尖触碰到一个冰冷的、坚硬的长方体金属边缘。我的心猛地一跳!是爸爸那个宝贝得不得了、用来听评书和流行歌曲的旧式随身听!它有一个小小的外置麦克风插口!
王翠花骂得唾沫横飞,根本没注意到怀里“乖孙女”的小动作。我的手指像最灵巧的小偷,屏住呼吸,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将那个沉甸甸的随身听从她鼓鼓囊囊的口袋里一点点抽了出来,藏进我自己宽大的睡衣口袋里。冰冷的金属外壳贴着我的皮肤,带来一丝奇异的镇定感。
“……甜甜,奶奶跟你说,以后啊,别跟你妈学!学她那个窝囊样儿,一辈子没出息!要学就学你姑姑,嘴甜会来事儿,以后才能找个好婆家……”
王翠花还在滔滔不绝地灌输着她的“人生哲学”。就在这时,厨房传来“哐当”一声脆响,像是锅盖掉在了地上。
“哎呀!我的汤!” 王翠花一惊,猛地想起灶上还炖着她那锅宝贝鸡汤,立刻把我往旁边一推,风风火火地就往厨房冲,“丽丽!快去看着点火!别糊了!”
孟丽丽也赶紧起身跟了过去。
客厅里瞬间只剩下我和妈妈,还有那个依旧低着头、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的爸爸孟建军。
机会!
我像一只敏捷的小猫,立刻从王翠花刚才的位置蹿到妈妈身边。妈妈还跪在地上,手里紧紧攥着一块沾满奶油的蛋糕碎片,眼神空洞地望着地面,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
“妈妈……” 我压低声音,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气音急促地呼唤,小手飞快地伸进睡衣口袋,掏出那个还带着王翠花体温的随身听,不由分说地塞进妈妈那件旧格子衬衫胸前的口袋里。口袋很浅,随身听沉甸甸的,凸起一块。
妈妈被我突然的动作惊得浑身一颤,茫然地抬起泪眼,无神地看着我,仿佛不明白我在做什么。
“妈妈,装好!别出声!” 我的语速快得像打机关枪,眼神死死盯着厨房的方向,心脏在嗓子眼狂跳,“奶奶说的话,都录下来了!收好它!千万别让他们发现!以后有用!有大用!”
妈妈的眼睛猛地睁大了,那里面死水般的绝望被巨大的震惊和一丝难以置信的微光瞬间击碎。她下意识地用手捂住了胸前那个鼓起的口袋,指尖触碰到冰冷的金属外壳,整个人都剧烈地颤抖起来,像是被一道电流击中。她看着我,嘴唇无声地翕动着,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眼睛里,翻涌着惊涛骇浪——疑惑、恐惧、还有一丝绝境中抓住稻草般的、微弱却无比灼热的希望!
“甜甜!磨蹭什么呢?快过来!奶奶给你盛鸡汤!香着呢!” 王翠花的大嗓门从厨房传来,带着一种施舍般的得意。
“来啦奶奶!” 我立刻扬起小脸,用最甜最响亮的童音应道,脸上的表情瞬间切换回那个懵懂无知、崇拜奶奶的“乖孙女”。我站起身,最后深深地看了妈妈一眼,用眼神传递着无声的鼓励和坚持。
妈妈死死捂住胸前的口袋,用力得指关节都泛白了。她看着我跑向厨房的背影,眼神一点点地变了。那不再是全然的绝望和麻木,而是多了一种近乎凶狠的、想要抓住什么的光芒。她低下头,不再看任何人,只是更加用力地、近乎发泄般地擦拭着地板上的污渍,仿佛要将所有的屈辱和愤怒都擦进那冰冷的地板里。
随身听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口,像一颗无声燃烧的火种。
从那天起,我成了奶奶王翠花最“贴心”的小尾巴。
“奶奶,您喝水!” 我会在她骂完妈妈口干舌燥时,殷勤地捧着那只有缺口的搪瓷缸子颠颠跑过去,里面是刚倒的、还有点烫的白开水。
“奶奶,甜甜给您捶捶背!” 我会在她靠在吱呀作响的旧藤椅上,数落着妈妈的不是时,攥着小拳头,像模像样地在她干瘦的背上敲打,力道轻得跟挠痒痒似的。
“奶奶,您讲得对!妈妈就是太笨了!连饭都做不好!” 我会在她唾沫横飞地指点江山时,适时地仰着小脸,用最“崇拜”的眼神望着她,然后在她得意忘形、再次口吐恶言时,小手“不经意”地碰一下她放在旁边椅子上的旧布包——那里面,藏着那台至关重要的随身听。录音键的红灯,在布料的遮掩下,微弱却坚定地亮着。
每一次按下那个小小的按键,每一次听到那恶毒的声音被清晰地收录进去,我的心里都像饮下了一口冰镇的毒液,又冷又痛快。王翠花骂得越凶,录下的“证据”就越致命。我像个潜伏在黑暗中的小猎人,耐心地收集着足以致命的毒牙。
妈妈张婉秋,则成了这个家里最沉默的影子。她依旧操持着所有的家务,洗衣、做饭、打扫,忍受着王翠花和孟丽丽变本加厉的挑剔和刁难。但我能感觉到,她不一样了。她的眼神不再是全然的死寂,偶尔扫过我时,会带着一种极其复杂的、小心翼翼的探询。尤其是在王翠花又一次对我进行“洗脑教育”时,她会立刻停下手中的活计,身体不易察觉地绷紧,目光死死锁定我,像是在确认什么。
我知道她在看什么。她在看那个口袋。那个装着“武器”的口袋。
我们之间形成了一种无声的、惊心动魄的同盟。没有言语,只有眼神的交汇和动作的默契。她会在我“不小心”打翻水杯弄湿王翠花的裤脚(成功阻止了她翻看布包)时,默不作声地立刻拿来抹布擦拭;会在我缠着王翠花讲“故事”(录音)时,刻意放慢手中的动作,留在客厅的时间变长。
这微小的变化,自然逃不过孟丽丽那双时刻在搜寻着“嫂子不轨证据”的眼睛。
这天傍晚,王翠花被楼下几个老姐妹叫去打麻将了。孟丽丽穿着一件新买的紧身T恤,对着客厅墙上那块水银斑驳的旧镜子搔首弄姿了半天,也扭着腰出门约会去了。爸爸孟建军还没下班。家里难得的安静下来。
妈妈在厨房里洗刷着晚饭的碗碟,水流声哗哗地响。我假装在客厅的小板凳上看图画书,耳朵却竖得老高。
水流声停了。厨房里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有人在小心地翻找着什么。
我放下图画书,蹑手蹑脚地走到厨房门口,探出半个脑袋。
昏黄的灯光下,妈妈背对着我,正站在碗柜最下面的角落。她弯着腰,手里拿着一个皱巴巴的、用橡皮筋扎了好几道的旧信封。她小心翼翼地解开橡皮筋,从里面倒出几张薄薄的纸币和一些零散的硬币,摊在油腻的灶台上。她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一遍遍地数着那少得可怜的钱。
一元……五角……一角……硬币碰撞发出细微却清晰的脆响。
数完了。她沉默地看着那点钱,肩膀一点点垮塌下去,像一座被抽掉了脊梁的沙塔。然后,她极其缓慢地拉开碗柜最底层的一个抽屉,那里面塞着一些不常用的塑料袋和旧抹布。她拨开那些杂物,从最深处,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东西。
是一包最便宜的、塑料袋包装的方便面。红色的包装袋,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她的动作停顿了很久,仿佛在进行一场艰难的斗争。最终,饥饿和对明天的茫然还是压倒了那点可怜的尊严。她撕开了包装袋,拿出里面那块干硬的、散发着浓重味精气味的面饼,没有用碗,就那么直接掰了一小块,塞进嘴里,机械地、无声地咀嚼着。她的背影在灯光下缩成小小的一团,瘦弱得不堪一击。
那一刻,前世妈妈站在天台边缘,被绝望彻底吞噬的灰败面容,再一次无比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与眼前这个就着自来水啃干方便面的瘦弱背影重叠在一起!心脏像是被一只巨手狠狠攥住,痛得我瞬间无法呼吸!
一股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愤怒直冲头顶!原来,她们不仅践踏妈妈的精神,连她最基本的生存权利都要剥夺!克扣她的生活费,逼得她只能啃干方便面度日!这群畜生!
我猛地冲了进去,脚步声惊动了妈妈。她像只受惊的兔子,慌乱地把剩下的方便面和那个旧信封一股脑塞回抽屉深处,用杂物盖好,迅速转过身,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甜甜?怎么进来了?妈妈……妈妈就是收拾一下……”
她的嘴角还沾着一点方便面的碎屑。
我的视线死死盯住那个还没来得及完全关严实的抽屉缝隙,那抹刺眼的红色包装袋露了出来。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巨大的心痛和愤怒在我小小的胸腔里横冲直撞,烧得我眼睛发烫。
我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才压下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嘶吼。不能哭,不能质问,现在不是时候。我强迫自己把目光从抽屉上移开,仰起小脸,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静,甚至带着点孩子气的“好奇”:
“妈妈,”我指着她放在案板旁边的一个搪瓷盆,里面用湿纱布盖着一点发好的面团,“这个白白的面团是做什么用的呀?像云朵一样,甜甜也想玩!”
妈妈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我会问这个。她看了一眼那盆发好的面,疲惫的眼底掠过一丝无奈:“哦,这个啊……奶奶说想吃点发面饼当早饭,妈妈准备晚上做一点。” 她的声音低低的,没什么生气。
发面饼?给那个老妖婆吃?
一个念头,像黑暗中骤然划亮的火柴,猛地在我脑海中闪现!前世模糊的记忆碎片被瞬间激活——就在不久之后,大概是我七岁生日过去不到一个月,我们住的这片老城区会突然兴起一股小小的“点心热”。起因是附近那家效益很好的纺织厂工会组织了一次职工家属手工点心义卖,为厂里困难职工筹款。有几个家属做的家常小点心,比如酥皮小烧饼、豆沙馅的糯米糍,意外地大受欢迎,被抢购一空!后来消息传开,厂门口下班时间就经常有人摆摊卖点心了,生意居然还不错,持续了好一阵子!
当时妈妈好像也动过心思,她做面食的手艺其实很好,尤其是各种带馅的面点,又好看又好吃。但是,她刚小心翼翼地跟奶奶提了一句,就被王翠花指着鼻子骂了个狗血淋头,说她“不务正业”、“想钱想疯了”、“丢老孟家的人”,还威胁她要是敢去就打断她的腿。妈妈那点刚燃起的火苗,瞬间就被踩灭了。
“妈妈!” 我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带着一种孩子发现新大陆般的“惊喜”,小手指着那盆白白胖胖的面团,“甜甜不喜欢吃奶奶的饼!硬邦邦的!妈妈做的豆沙包才好吃!甜甜在幼儿园里,看到有小朋友的妈妈做的小兔子豆沙包,可漂亮了!甜甜也想要!妈妈给我做小兔子豆沙包好不好?”
我扑过去,抱住妈妈的手臂,仰着脸,大眼睛里满是“渴望”的光芒,用力摇晃着她:“好不好嘛妈妈?甜甜想要小兔子!甜甜想吃妈妈做的豆沙包!甜甜的同学小胖说,他妈妈做的点心可好卖了,能换好多零花钱买糖吃呢!”
我故意把“好卖了”、“换零花钱”这几个字咬得特别重,一边说,一边紧紧盯着妈妈的眼睛。
妈妈被我摇晃得有点懵,下意识地重复着:“小兔子……豆沙包?” 她的目光落在那盆发好的面团上,眼神有些茫然。但当我提到“好卖了”、“换零花钱”时,她那黯淡的眸子里,猛地闪过一丝极其微弱、却如同寒夜里星火般的光亮!
那光亮极其短暂,几乎一闪而逝,随即就被更深的忧虑和恐惧覆盖。她飞快地看了一眼紧闭的厨房门,仿佛奶奶那双刻薄的眼睛就藏在门板后面。她紧张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颤音:“甜甜……别瞎说……什么卖不卖的……奶奶听见了要生气的……”
“可是妈妈!” 我紧紧抓住她的衣角,不依不饶,声音也压低了,但语气却异常“坚定”,“妈妈做的豆沙包最好吃了!比小胖妈妈做的还好吃一百倍!小胖说,他妈妈就在纺织厂门口卖,一会儿就卖光光啦!能买新铅笔盒呢!妈妈……” 我凑近她,用气音飞快地说,“我们自己悄悄做,不告诉奶奶!等卖掉了,给妈妈买新衣服!买肉吃!” 我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那个藏着方便面的抽屉。
“悄悄做……” 妈妈喃喃地重复着这三个字,眼神剧烈地挣扎着。她看看我,又看看那盆面团,再看看那个抽屉……那盆白白胖胖、充满生机的面团,和抽屉里那包廉价、代表着屈辱的方便面,形成了最残酷的对比。
我能清晰地看到她眼中恐惧的寒冰正在被一股极其强烈的、不甘于现状的火焰灼烧、融化。那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看到唯一一丝微光时,迸发出的、近乎本能的求生欲!
她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终于,她像是下了某种巨大的决心,猛地一闭眼,再睁开时,眼底那点星火陡然燃烧成了燎原之势!她一把抓住我的肩膀,力气大得让我有点疼,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劲:
“甜甜……你说得对!妈妈……试试!”
厨房昏黄的灯光下,妈妈眼中那簇被逼出来的、带着狠劲的火苗,像滚烫的烙铁,在我心里烫了一下,又疼又热。成了!第一步,点燃她,迈出去了!
接下来的日子,家里表面依旧风平浪静,暗地里却涌动着惊心动魄的暗流。
妈妈变了。她依旧沉默地忍受着奶奶的咒骂和姑姑的刁难,做着永远做不完的家务。但她的眼神深处,那点微弱的光不再熄灭,反而在沉默中越烧越旺。她开始利用一切零碎的时间,像地下工作者一样进行着她的“秘密任务”。
做饭时,她会特意多揉一点点面,悄悄藏进一个洗得发白的旧布袋里,塞在米缸最深处;买菜回来,她会把省下的一毛两毛硬币,偷偷塞进那个皱巴巴的旧信封,再藏回碗柜抽屉的杂物底下;夜深人静,等奶奶姑姑都睡下,爸爸的鼾声响起,厨房那盏昏黄的灯就会亮起。妈妈会像做贼一样,轻手轻脚地拿出藏好的面、红豆沙(是她用省下的钱买的劣质红豆自己熬的,加了很少的糖),在狭小的空间里,借着微弱的灯光,开始她的“创作”。
而我,就是她最警觉的哨兵。我会假装睡得很熟,耳朵却像雷达一样捕捉着客厅和奶奶房间的每一点动静。一旦听到脚步声或咳嗽声,我会立刻弄出点小响动,或者干脆“梦呓”几句,给厨房里的妈妈发出警报。
这天晚上,我又一次被厨房里压抑的、细碎的窸窣声惊醒。月光从窗帘缝隙漏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惨白的光带。我悄悄溜下床,赤脚走到厨房门口。
门虚掩着。昏黄的灯光从门缝里漏出来,像一条温暖的金线。
妈妈背对着门口,坐在一张小矮凳上。灶台上摊着一小块揉好的面团,旁边放着一个小碟子,里面是深红色的豆沙馅。她的手指灵巧地翻飞着,揪下一小块面团,在手心揉圆、压扁,舀上一点豆沙,然后像变魔术一样,手指轻轻捏合、塑形。不一会儿,一只憨态可掬、长着两只小耳朵的“小兔子”就诞生了!她用小剪刀在头部剪出一个小口,嵌进两颗小小的红豆做眼睛。最后,用一根干净的细竹签,蘸着一点可食用的红色素(大概是从哪里找来的),在兔子的脸颊上点上两个小红点。
昏黄的灯光笼罩着她专注的侧脸,汗水浸湿了她额角的碎发,贴在皮肤上。她的嘴角,竟然微微向上弯起了一个极其细微的弧度!那是一种沉浸在自己世界里、暂时忘却了所有烦恼的、纯粹的、带着点成就感的笑意。灯光柔和地勾勒着她的轮廓,这一刻的妈妈,身上仿佛笼罩着一层微光,疲惫却充满了力量,美得惊人。
我屏住呼吸,靠在冰冷的门框上,眼眶一阵发热。多久了?多久没有看到妈妈这样发自内心的、带着希望的笑容了?前世那些灰暗的记忆碎片,被眼前这温暖而充满力量的一幕狠狠击碎。值了!我所做的一切,就为了守护住她此刻眼中的这点光!
就在这时,客厅通往卧室的走廊里,突然传来极其轻微的脚步声!不是爸爸沉重的拖沓声,而是那种刻意的、放轻的、带着窥探意味的细碎脚步!
我头皮一炸!是孟丽丽!她不是早就睡了吗?
“妈妈!” 我几乎是本能地发出一声急促的、带着睡意的呼喊,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夜里足够清晰,“甜甜要尿尿!”
厨房里的妈妈浑身一颤,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她猛地回头,眼神里充满了惊恐!但她的动作快得惊人!几乎在我声音落下的同时,她像被烫到一样,闪电般地将手里刚捏好的一只小兔子扫进旁边一个装着杂物的空盆里,用一块抹布迅速盖住!同时,一把将案板上那碟豆沙馅塞进灶台下面的柜子深处!整个过程不超过三秒钟!
走廊里的脚步声戛然而止。
我揉着眼睛,打着哈欠,摇摇晃晃地走出房间,一副被尿憋醒的迷糊样:“妈妈……你在干嘛呀?好香啊……” 我吸着鼻子,目光“茫然”地扫过厨房。
妈妈已经站起身,手里拿着一块抹布,正在用力擦拭着干干净净的灶台边缘,脸上是强装的镇定,声音却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没……没什么,妈妈收拾一下,有点脏了。甜甜要上厕所?快去快去。”
就在这时,孟丽丽的身影出现在走廊口。她穿着睡衣,头发有点乱,眼神却像探照灯一样锐利地扫视着厨房里的每一个角落,最后定格在妈妈脸上,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狐疑:“嫂子?大半夜的,乒乒乓乓弄什么呢?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她的目光又扫过我,带着审视,“甜甜怎么起来了?”
“哦,丽丽啊,吵醒你了?” 妈妈的声音努力维持着平静,擦拭灶台的动作更用力了,“没什么,刚才不小心把水盆碰倒了,收拾一下。甜甜起夜。” 她指了指我。
孟丽丽狐疑地走进厨房,鼻子像猎犬一样抽动着:“什么味儿?甜腻腻的……” 她的目光锐利地扫过灶台、案板,最后落在那盆盖着抹布的杂物盆上。她伸出手,似乎想去掀开抹布。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姑姑!” 我猛地扑过去,一把抱住孟丽丽的腿,用上了全身力气,差点把她撞个趔趄,“姑姑!甜甜睡不着!姑姑给甜甜讲故事好不好?讲白雪公主!” 我仰着脸,使出浑身解数装出最可怜巴巴的样子,大眼睛里硬是挤出点水光,“甜甜做噩梦了,好害怕……”
孟丽丽被我缠得烦不胜烦,想推开我,我却像块牛皮糖一样死死黏着她,嘴里不停地嚷嚷着“白雪公主”、“大灰狼”。她被我吵得头大,又没发现什么实质性的“罪证”,只得厌烦地一把将我扒拉开,没好气地对妈妈说:“赶紧收拾完睡觉!吵死人了!甜甜你也是,多大了还听故事!找你妈去!” 说完,她狠狠瞪了我们一眼,扭着腰回自己房间去了,重重地关上了门。
直到她房间门关上的声音传来,我和妈妈才同时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紧绷的身体松懈下来,才发现后背都惊出了一层冷汗。
妈妈靠在灶台边,脸色苍白,胸口剧烈起伏着,看向我的眼神充满了后怕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是感激,是庆幸,还有一种在绝境中并肩作战、劫后余生的震动。
我走到那个杂物盆边,轻轻掀开抹布。那只刚捏好的、还带着妈妈指尖温度的小兔子豆沙包安静地躺在里面,红豆做的眼睛在灯光下亮晶晶的,像在对我微笑。
“妈妈,”我拿起那只小兔子,捧到妈妈面前,声音轻得像叹息,“它真好看。一定会有人喜欢的。”
妈妈看着那只小兔子,又看看我,苍白的脸上慢慢浮现出一个极其疲惫、却又无比坚定的笑容。她伸出手,不是去接兔子,而是用力地、紧紧地握住了我小小的手。她的手心冰凉,带着薄汗,却传递着一股无比坚韧的力量。
风暴正在逼近,但我们已无路可退,唯有背水一战。
时间在紧张和期待中滑到了周末。纺织厂家属院组织的义卖活动,就在明天下午!
妈妈积攒的“小兔子”和少量其他形状的豆沙包、小烧饼,已经小心翼翼地用干净的湿纱布盖好,藏在一个旧纸箱里,放在了床底下。那个装钱的旧信封,也显得比之前鼓囊了一点点。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和隐秘的兴奋。
傍晚,王翠花一边磕着瓜子,一边斜睨着在厨房忙碌的妈妈,又开始她的“日常训话”:“……建军啊,你明天可得好好盯着点你那个好媳妇!听说你们厂门口明天又搞什么幺蛾子义卖?一群老娘们儿瞎折腾!你可得把她看紧了!别让她出去丢人现眼!我们老孟家可丢不起那个人!”
爸爸孟建军窝在沙发里看着模糊的电视画面,含糊地应了一声:“嗯…知道了妈。”
孟丽丽一边对着小镜子挤脸上的痘痘,一边阴阳怪气地插嘴:“就是,嫂子,你可别动什么歪心思。妈说得对,抛头露面的,像什么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老孟家苛待你呢!好好在家待着,把屋子再彻底打扫一遍才是正经!” 她特意强调了“彻底”两个字。
妈妈低着头切菜,手很稳,没有回应,仿佛没听见。
夜深了。家里一片死寂。
我躺在小床上,毫无睡意。前世那些模糊的、关于妈妈尝试反抗却惨遭镇压的记忆碎片,此刻变得异常清晰。王翠花绝不会让妈妈明天顺利出门!她会用什么手段?锁门?藏钥匙?还是更恶毒的……
不行!不能坐以待毙!
我悄悄溜下床,像一抹小小的幽灵,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我溜进客厅,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目光扫视着。
目标很快锁定——客厅角落那个巨大的、老式的双开门木头柜子。那是王翠花放“重要物品”的地方,常年挂着一把黄铜大锁。钥匙……钥匙一定在她身上!
我屏住呼吸,踮着脚尖,像只真正的猫一样,无声无息地溜到了奶奶王翠花的卧室门口。门虚掩着一条缝,里面传来她响亮的、带着哨音的鼾声。
我小心翼翼地推开门缝,侧身挤了进去。房间里弥漫着老人特有的浑浊气味和浓重的风油精味道。月光透过窗帘缝隙,正好照在王翠花那张睡得像死猪一样的脸上。她的旧外套就胡乱搭在床边的椅子上。
钥匙!钥匙一定在外套口袋里!
我屏住呼吸,一步一步挪到椅子边。鼾声就在耳边,震得空气都在微微颤动。我的指尖冰凉,轻轻探进那件油腻外套的口袋……
左边口袋,空的。
右边口袋……指尖触碰到一串冰冷的金属!我的心跳骤然加速!就是它!
我小心翼翼地将那串钥匙一点一点往外抽。钥匙互相碰撞,发出极其细微的叮当声。王翠花的鼾声猛地一顿!
我瞬间僵住,血液都快要凝固!
她咂了咂嘴,翻了个身,鼾声又响了起来,比刚才更响。
我长长地、无声地吸了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稳住颤抖的手,终于将那串钥匙完全抽了出来!其中最大、最旧的那把黄铜钥匙,在月光下泛着冷硬的光。
我攥紧钥匙,像捧着稀世珍宝,又像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一步一步,倒退着挪出房间,轻轻带上了门。
回到客厅,我没有丝毫犹豫,直奔那个大木柜。踮起脚尖,将黄铜钥匙插进锁孔。咔哒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夜里如同惊雷!锁开了!
我拉开沉重的柜门,一股浓重的樟脑和尘土味扑面而来。里面堆满了乱七八糟的旧被褥、破布头……我的目标很明确——电闸!家里的电表箱就在这个柜子的最里面!
我费力地拨开那些散发着霉味的杂物,终于摸到了那个熟悉的、方方正正的塑料电闸盒子。找到连接厨房和妈妈房间的那两个空气开关……
我的目光,却被电闸盒旁边,柜子深处一个不起眼的、蒙着厚厚灰尘的硬壳笔记本吸引了。那是什么?一种莫名的直觉让我把它也抽了出来。
来不及细看!我迅速将笔记本塞进自己的睡衣里,冰冷的硬壳贴着皮肤。然后,深吸一口气,手指坚定地、用力地,将厨房和妈妈房间的两个空气开关,猛地往下一掰!
啪嗒!
轻微的断电声响过。几乎同时,王翠花房间里那盏彻夜长亮的小夜灯熄灭了(她怕黑),随之而来的是她一声被惊醒的、带着浓浓睡意的怒骂:“哎哟!怎么搞的?停电了?!建军!建军!快去看看!”
我迅速关上柜门,重新挂上锁,将钥匙串飞快地扔回王翠花房间门口的阴影里。然后像一道影子,溜回了自己的小床,用被子把自己紧紧裹住,只露出一双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惊人。
客厅里传来爸爸孟建军睡意朦胧的抱怨声和摸索着找手电筒的声音。王翠花尖利的咒骂声在断电的寂静中格外刺耳:“……这破房子!这破电!要命了!肯定是哪里短路了!该死的……”
折腾了大半夜。最终,爸爸在手电筒的光束下,在奶奶的指挥下,骂骂咧咧地重新推上了总闸。灯光重新亮起时,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没有人发现钥匙被动过,也没有人发现那个笔记本不见了。只有我知道,王翠花精心策划的、剪断厨房电线让妈妈无法早起准备点心的毒计,被我抢先一步,用一场“意外”的跳闸,彻底搅黄了!
第二天下午,阳光正好。纺织厂大门旁边的空地上,支起了一长溜简易的桌子,铺着红布。家属院的大妈大婶们热情洋溢地摆出了自家做的各种吃食:馒头花卷、炸麻花、腌咸菜、煮花生……空气中混杂着各种食物的香气和热闹的喧哗声。
妈妈张婉秋,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衬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紧张地站在角落里一张小桌子后面。桌上铺着一块干净的白色细棉布,上面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她熬夜赶制出来的点心:几十只形态各异、憨态可掬的小兔子豆沙包,红豆做的眼睛亮晶晶的;还有一小排烤得金黄酥脆、层次分明的小烧饼。它们安静地躺在那里,像一个个等待检阅的、充满希望的小士兵。
妈妈紧张得手指不停地绞着衣角,脸色微微发白,目光躲闪着,不敢看那些下班涌出厂门的工人。
我紧紧挨着她站着,小手在桌子底下,用力握住了她冰凉的手指。
“妈妈,别怕,”我仰起头,用只有她能听到的声音说,“你看,它们多可爱啊!肯定有人喜欢的!”
妈妈低头看了我一眼,深吸一口气,努力挺直了腰背。
“哎!这啥玩意儿?小兔子?做得挺像啊!” 一个穿着蓝色工装、嗓门洪亮的大叔第一个被吸引过来,好奇地指着兔子包问。
“是……是豆沙包。自己做的。” 妈妈的声音有点发紧,但还算清晰。
“豆沙包?嘿,有意思!给我来俩!带回去给我闺女瞅瞅!” 大叔爽快地掏钱。
第一笔生意,成了!
仿佛打开了闸门。那些刚下班、饥肠辘辘的工人们,很快被这些造型别致、散发着面香和豆沙甜香的点心吸引了。
“哟!这小兔子真稀罕!多少钱一个?”
“这烧饼看着就酥!给我来五个!”
“给我也来俩兔子!给家里孩子带!”
“大姐,你这手艺可以啊!比副食店卖的好看多了!”
小小的摊位前迅速围拢了人。妈妈最初的紧张和局促,在一声声真诚的夸赞和一张张递过来的钞票面前,渐渐被一种难以置信的惊喜和越来越熟练的应对取代。她脸上的血色回来了,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扬起,眼睛里闪烁着一种久违的、被认可的光芒。她麻利地用裁好的旧报纸给客人包点心,收钱、找零,动作越来越快,声音也渐渐响亮起来。
“谢谢!谢谢您喜欢!”
“您拿好!小心烫!”
我站在旁边,看着妈妈在人群中忙碌的身影,看着她脸上那越来越明亮、越来越自信的笑容,心里像是灌满了温热的蜜糖,甜得发胀。阳光照在她身上,仿佛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边。这才是我的妈妈!她本就该这样发光!
就在这时,一股熟悉的、浓烈刺鼻的廉价雪花膏混合着樟脑丸的气味,像一股阴风猛地刮了过来!
“让开!都让开!”
人群被粗暴地推开。王翠花那张因为极度愤怒和嫉妒而扭曲变形的脸,像一颗腐烂的果子,硬生生挤到了摊位最前面!她身后跟着一脸看好戏表情的孟丽丽,还有那个永远耷拉着脑袋、此刻却带着点“抓现行”般微妙神气的爸爸孟建军。
“张婉秋!” 王翠花的尖叫声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嘈杂,像一把生锈的锯子割裂了空气,“你个不要脸的丧门星!谁准你出来丢人现眼的?!” 她的目光像淬了毒的刀子,狠狠剜过桌子上那些所剩无几的点心,又扫过妈妈手里刚收下的几张毛票,最后死死钉在妈妈因为忙碌和激动而微微泛红、显得格外动人的脸上。
嫉妒和怒火瞬间烧毁了她的理智。她猛地扬起干枯得像鸡爪一样的手,就要朝妈妈脸上扇去!
“奶奶!” 我像一颗小炮弹,猛地从桌子后面冲出来,张开双臂,用尽全力挡在了妈妈身前!我仰着小脸,脸上瞬间切换出那种被“吓坏了”的、泫然欲泣的表情,声音又尖又亮,带着哭腔,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奶奶!您别打妈妈!是甜甜不好!是甜甜想吃新铅笔盒!是甜甜求妈妈偷偷做点心卖钱的!奶奶您要打就打甜甜吧!” 我一边哭喊,一边“害怕”地往妈妈怀里缩,小手却像是不经意地、用力地扯了一下妈妈的衣角。
妈妈被我护在身后,身体因为愤怒和激动剧烈地颤抖着。她看着挡在身前小小的我,又看看眼前凶神恶煞的婆婆,再环视周围那些被惊动、纷纷投来惊愕和鄙夷目光的工人邻居……一股巨大的勇气混合着积压了太久的愤怒,轰然冲垮了她所有的怯懦!
就在王翠花的手即将落下的瞬间,妈妈猛地从口袋里掏出了那个跟随身听连在一起的、小小的外置麦克风!她的动作快得像一道闪电,在王翠花和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用力按下了播放键!
下一刻,王翠花那把刻薄尖利、淬着剧毒的声音,通过麦克风的扩音效果,无比清晰、无比响亮地炸响在喧闹的厂门口上空,盖过了所有的声音:
“……生了个赔钱货丫头片子,还想过生日?还想吃蛋糕?做你的春秋大梦!……克死了你爹妈还不够,还想来克我们老孟家?……这蛋糕,喂狗都比给你吃了强!……你那妈啊,就是个天生的扫把星!命硬得很!……生了你这么个丫头片子,还有脸要东要西?……一天到晚丧着个脸,跟谁欠她几百万似的!看着就晦气!……就是个药罐子,拖油瓶!……”
一句句,一声声,恶毒到了极致!清晰到了极致!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刚刚还喧闹无比的厂门口,瞬间变得死一般寂静!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法,震惊地张大了嘴巴,难以置信地看向声音的来源——那个还在播放着恶毒咒骂的麦克风,以及面如死灰、举着麦克风浑身颤抖却眼神无比坚定的张婉秋,再看向那个扬着手、表情从愤怒瞬间变成极致惊恐和难以置信的王翠花!
空气像是被抽干了。只剩下那循环播放的、字字诛心的恶毒咒骂,像无形的耳光,噼里啪啦地扇在王翠花、孟建军和孟丽丽的脸上!
王翠花的脸,先是涨成了猪肝色,随即又唰地一下褪得惨白如纸,最后变成了一片死灰。她扬在半空的手僵住了,像一截枯朽的树枝。她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眼珠子瞪得几乎要脱出眼眶,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自己那副恶鬼般的嘴脸被当众扒了出来!巨大的羞耻和恐惧瞬间将她淹没!
孟建军呆若木鸡,仿佛被雷劈中,他茫然地看着自己母亲那副被当众揭穿的狰狞面目,又看看周围那些瞬间变得鄙夷、厌恶、仿佛在看什么脏东西的目光,他那张懦弱的脸彻底垮塌下去,只剩下空洞的麻木和一种天塌地陷般的茫然。孟丽丽则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缩起了脖子,那张惯于搬弄是非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货真价实的惊恐和慌乱,她下意识地想往人群后面躲,却发现所有人的目光都像针一样扎在她身上。
死寂只持续了短短几秒。
随即,巨大的哗然如同海啸般爆发开来!
“我的老天爷!这……这是当婆婆的说的话?!”
“太恶毒了!简直不是人啊!”
“听听!听听!把儿媳妇骂成啥样了?克死爹妈?扫把星?这还是人话吗?!”
“怪不得小张平时看着那么蔫吧,天天被这么咒骂,铁人也受不了啊!”
“真不是东西!自己孙女都骂赔钱货!心都黑透了!”
“孟建军!你还是个男人吗?就这么看着自己老婆被这么糟践?!”
“这一家子……真是开了眼了!恶心!”
愤怒的指责、鄙夷的唾弃、难以置信的惊呼……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孟家三口彻底淹没!那些目光,不再是看邻居,而是像在看阴沟里最肮脏的蛆虫!
王翠花像是终于被这铺天盖地的声浪惊醒,她发出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尖叫,猛地用手捂住耳朵,身体筛糠般抖了起来,眼神涣散,仿佛下一秒就要厥过去。她精心维持了几十年的“慈祥老太太”假面,在这一刻被彻底撕得粉碎,露出底下腐烂恶臭的芯子!
“不是……不是这样的!是那丧门星陷害我!是那个赔钱货……” 她语无伦次地尖叫着,试图辩解,声音却被更大的声浪彻底吞噬。
“够了!” 一声压抑到了极点、却如同火山爆发般的怒吼,猛地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是妈妈张婉秋!
她不知何时已经关掉了录音,将那个小小的麦克风紧紧攥在手心,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的身体依旧在微微颤抖,但她的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株在狂风中终于拔地而起的青竹!她的脸上没有了泪痕,没有了卑微,没有了恐惧,只剩下一种被彻底洗刷干净后的、冰冷的决绝和前所未有的强大力量!
她的目光,像两把烧红的利剑,直直刺向面如死灰的孟建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掷地有声,响彻在突然又安静下来的空气中:
“孟建军!离婚!”